玉衡先上香后挨著她跪下,接著三叩首,閉眼口中念念念有詞。
和兆定定望著與自己有三分肖像的畫像道:“你連祖母的生辰都忘記了,還在人前說什么日益思念著太后,為她祈福抄經,你到底是哪里來的臉面?”
玉衡對著孝文太后的畫像又拜了一拜,遑論再怎么說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在這件事上她都是理虧的。她三番兩次地把已故的孝文太后搬出來當保命丹和擋箭牌,心中過意不去,才想著為太后抄經祈福,并不是為了深厚的感情,畢竟與太后有著莫大淵源的林玉衡早就香消玉殞了,死者不可欺。
玉衡越是不說話,和兆便越氣:“你為何不說話?”
玉衡坦然:“誠如你所說,理虧。”
“你!”和兆站起來,不愿與她跪在一處:“明明最敬愛祖母的是我,為什么自從你的出現以后,祖母卻從來都不看我一眼,她的眼里只有你,可你只是個外人!”
這時候眉眼綰著哀愁的和兆不復張揚,也沒有多余艷麗的斜紅和面靨,真是像極了畫上年輕時的孝文太后:“別人都說我是父皇最疼愛的小公主,還有母儀天下的皇后作屏障,羨慕我的同時又在鄙夷我,因為我有一個身份卑微的生母,我只能仰仗他人鼻息而活。是祖母在我被宮人欺辱喂剩飯的時候救了我,也是她親手給我披上了榮華,她讓皇后娘娘做我的生母,又帶著我在父皇面前時露面,我才有了真正公主的身份,可是這一切戛然而止在你入宮的時候。”
和兆身子抖得厲害,借著此次機會將所有苦水與怨憤都倒出來:“你進宮時我才五歲啊,五歲祖母就不再看我一眼,她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捧給你,我卻像個多余的,就算你做錯再多事,也沒有人會責怪你。還有,還有她明明知道我喜歡廷安表舅,那樣美好的人卻被你糟蹋了,你要我如何忍得下?你姓林,又不姓朱,憑什么搶走我的一切……”
“憑什么搶走我的祖母,憑什么搶走我的廷安表舅……”和兆的眼睛酸漲得厲害,淚水緩緩流下來。
這樣的故事是玉衡未曾聽到的,她深知宮中每個女人都藏著不與人言的辛酸苦楚,眼前的和兆只有十三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是個剛剛懵懂的年紀,因為過于缺愛,就如溺水的人什么都要抓住的,但又害怕什么都抓不住。
“所以你想做什么呢?”
和兆的臉漸漸扭曲了起來,一點都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妙齡少女:“在這宮里只能有一個公主。”
她抄起香爐朝玉衡砸過去,但并不是直接砸中她的,就像是要嚇她一般,擦著她裙邊摔下,而玉衡也確實嚇得不輕。
滿滿的香灰溢起來,嗆到了人鼻子里,玉衡倉皇站起躲開:“你是想殺了我嗎?殺了我對你有什么好處?你這般明目張膽,他們都會知道是你殺的我,你逃得了嗎?”
“誰說我要殺你了?我至于那么蠢嗎?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你不配待在長生殿!不配祭拜皇祖母!”和兆又朝她扔了一座金椽香爐,還有幾根燃著的香摔在了她的衣裳上,燙出幾個燒焦的洞。
“滾啊!滾啊!”和兆步步緊逼,若玉衡再不離開,和兆那手中高舉的香爐怕是會砸在她的腦袋上,可就不是開玩笑的了。
玉衡被逼到了門口,她看了一眼孝文太后平靜而從容的畫像,又看了一眼凌亂的祠堂和紅了眼的和兆,輕輕地嘆了一聲,闔上了門。香爐砸在門上哐當一聲,一切又歸于平靜,和兆沒有再鬧。
玉衡靜靜立在門口,沒有離去,音墨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躬身道:“和兆公主只是今日過于思念太后,才情緒激動了著,還望長公主海涵。長公主還是讓和兆公主先靜一靜吧。”
“也好。”
玉衡離開長生殿,音墨看著她一步步走下臺階,才放心地敲了敲大殿的門:“公主真的決意如此嗎?”
“不必多說,看好就行了。”里頭傳來暗啞的聲音,和兆已經喊啞了嗓子,不再是清脆如出谷黃鸝。
和兆看著畫像,緩緩跪下來,深深一叩首:“和兆自幼愛戴皇祖母,更是敬畏朱家純正血統,和兆不像別人分得祖母的愛,也不像一個外姓人玷污了朱家千百年來坐江山的血脈。和兆今日所做實乃為大局考慮,還望皇祖母和祖輩們見諒,和兆謹上。”
說完之后,如釋重負,她起身拿起一根燃得正旺的明燭,點在了從橫梁上垂下的黃色綢幔上,火勢瞬間蔓延開,她又一排一排推倒了燭臺和牌位,亂作一團,被火寸寸吞噬。
淚滑進嘴里,是咸澀的味道。她坐在大殿正中間,手上只護著摘下的那幅太后畫像。
門外如約響起驚慌失措的聲音:“走水了走水了!長生殿走水了!”
走到一半的玉衡回頭看冒著煙的長生殿,火勢還未大起來,卻已經有人井然有序地在滅火,而翊林軍正朝這邊趕來,顯然是能救下火的,卻不知能救下誰。
她只是看了一眼,從回未央宮的路上轉身,踏上另一條旁道,也躲過了剛好趕來救火的翊林軍。
她向來秉奉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就是一場戲嗎,她演還不行嗎?
皇宮難得大亂一回。
翊林軍把整個未央宮翻了個底朝天,所有人也都抓起來了,卻還是沒找到玉衡,最后又翻了一遍各個宮殿,最后是在長流宮找到了她,而她竟有閑情地在與陳貴妃下棋,身邊臥著一只黑貓,小宮娥在榻上斗著小皇子笑。
翊林軍副統領顧霆拱手行禮,官話說得還不是很標準:“叨擾貴妃娘娘了,下官也是奉皇命行事捉拿長公主。”
陳貴妃從容落下一黑子,懶懶挑眉:“哦?為何要捉拿長公主?長公主犯了何事?”
“長公主放火燒了長生殿,和兆公主也被燒傷。”顧霆看了一眼還在琢磨著走棋的玉衡,竟像一個沒事人似的,面色淡然,仿佛所說的事與她毫不相關。
“胡說!長公主自清晨便待在我長流宮,如何脫得了身去放火傷人?這不是無稽之談嗎?”陳貴妃猛地拍案,不僅驚到了顧霆,也驚到了滿了兩月的小皇子,響亮啼哭著。
玉衡放下棋子,過去抱住小皇子在懷里哄著:“說歸說,娘娘別嚇到了小皇子。”
“哪里是我嚇到了他,分明是大人們一身盔甲兵劍,戾氣太重,嚇到了他。”
顧霆知道陳貴妃意有所指在針對他,驚擾歸驚擾,該做的還是要做:“還請貴妃娘娘勿怪,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貴妃娘娘也就別為難下官了。”
話音甫落,身后的翊林軍便過來抓人,可是玉衡手中抱著小皇子,龍子為大,他們亦不敢輕舉妄動,萬一傷到了小皇子可就是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陳貴妃站起身,卻也沒有把小皇子抱過來,冷聲道:“人證物證俱在此處,你讓皇上移駕來,就把我這長流殿做個供證堂,朗朗乾坤下豈有冤枉人的道理。”
陳貴妃素來是宮里脾氣最好的,此時卻大動肝火,看來是真的動怒了。顧霆哪里惹得起陳貴妃啊,看著林玉衡云淡風輕的樣子倒真不像個犯事的,與其自己撞上去,還不如把球踢給皇上,憑啥大鬼打架小鬼遭殃。
于是長流宮迎來了有史以來最熱鬧的場面,不光皇上皇后來了,還有周統領和和兆公主,后頭還浩浩蕩蕩跟著一群宮人。
隨著媵人傳喚,玉衡和陳貴妃皆跪下來迎駕,然而皇上并沒有讓他們平身。
皇上的面色比平常更冷:“林玉衡你對得起朕給你的封號嗎?”
“玉衡不知錯在了何處。”
皇上冷哼,讓人帶著和兆進來,和兆進來的一剎那,不光是玉衡,所有人都驚住了,她的臉上纏著厚厚的布條,發髻凌亂,素白縞衫的邊緣被熏著深深的黑色。
和兆跪下來,聲音沙啞,啞到需要細聽才能聽見:“和兆不知哪里做錯了才讓姑姑如此忌恨,竟將和兆鎖在長生殿,一把火燒了祠堂。姑姑傷了和兆不要緊,但是姑姑不能燒了祠堂啊,那里供奉著列祖列宗的靈位,這可是大逆不道之事啊!是要遭天譴的!”
她將纏著的布帶一點點解下來,露出被燒傷的半張臉,皺巴巴地擰在一起,已經不像人臉了,表皮也燒沒了,只剩下里頭通紅的血肉,還泛著焦黑。見者揪心,要怎么樣才會燒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她瞪著兩個充斥著紅血的眼珠子剜著玉衡,玉衡沒想到和兆對自己如此之狠,為了對付她,甘愿犧牲自己的容顏。她雖然走了,但并沒有把門鎖上,而且她明明看見了火勢剛起來,在旁等著的人就已經撲上去救火了,怎么會讓和兆傷成這般模樣?
皇上皇后的眼里都是心疼,但沒有人敢上前接近她,慈母形象的皇后也因著她可怖的模樣沒有安撫她,在上座帶了悲憫:“我可憐的和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嗎?若是還是不承認,就讓長生殿所有的人來為本宮的和兆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