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硯華只能無力地躺在床板上,眼中盡是無盡和絕望,看著周九川離去的背影,她希望第二天的白天永遠都不要到臨,就讓她永遠封存在這無盡的黑夜中吧。不過她不后悔,再來一次她仍然會殺了玉衡。
她還記得她初入府的時候,玉衡就已經是周府正室了,明明什么都做不好卻能做周九川唯一的妻,她嫉妒到發狂。她為了周九川從官宦小姐墮落到歌舞伶人,他們從小青梅竹馬,她什么都給了他,那個夫人的位置本該是她的!而不是終日頂著別人鄙夷的眼神做一個無名無份的姨娘。
但好在跟她立下海枯石爛的誓言周九川的心是在自己這兒,就算她看不慣玉衡,百般刁難,但有他的偏愛便也足以。直到京州發生事變,周九川領兵外出之際,玉衡著了涼請大夫來看。那個大夫是周府家醫,收了她不少好處,自然聽命于她江硯華。而那個大夫帶給了她一個晴天霹靂,玉衡懷孕了,三月出懷,連玉衡自己都不知道。
三年了,同樣是在周府待了三年,玉衡承受的雨露僅有數次,可為什么她沒懷孕,玉衡卻懷上?!她細思極恐,她不敢想,更多的是害怕,害怕玉衡因為懷孕而翻身,她很清楚周九川有多么渴望有一個孩子。所以她絕對不能讓玉衡把孩子生下來,只要瞞住了周九川,玉衡的生死他就是不在意的。
可她千算萬算只算錯了一步,也是最致命的一步,周九川從來都是在意玉衡的,只是在玉衡死后的那個雪夜突然爆發,變成一場災難。他發了瘋一樣挖尋玉衡的尸骨,然后鞭笞她,囚鎖她,卻讓她茍延殘喘地活著。
算來算去,不過是算錯了他周九川的心,什么海誓山盟,什么信守承諾,在死去的玉衡面前都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可如今周九川卻告訴她玉衡回來了,也罷,回來也好,魑魅魍魎她受得還不夠嗎?
風聲穿過竹林,嗚咽如泣,黑夜在如死的靜默中緩緩舔舐著傷口。周九川失魂落魄地游走在竹林中,玉衡回來了,他該高興的,可為什么他心里在說一萬個不敢。還是不敢面對,江硯華說得沒錯,是他和她一起害死了玉衡,還有……他可憐未出世的孩子。
他原以為他是不在乎她的,不過是用來政治聯姻的一個姑娘,娘家敗落,自顧不暇,她只是周府光彩亮麗的裝飾上一顆最沒用的棋子。卻也習慣了她三年來的每日呵護陪伴,在不知不覺中將深情化在了骨子里。
京州事變,桓親王造反,朝廷動蕩,政局不穩,他一去就是三月。等他領兵回來,想要洗去一身的血腥和風塵,下意識進門喊了一聲小玉兒,卻無人應,數聲之后亦是空寂。他這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尋來的結果卻是江硯華重傷在床,玉衡卻沒了蹤影,下人報說是大夫人給江姨娘下毒,被抓住以后怕主君問罪便畏罪自殺了。
看著奄奄一息梨花帶雨的江硯華,他突然覺得沒有了力氣。他什么也沒說,一個人在庭院里喝了整宿的酒,風雪正盛,他慢慢白了頭。
她死了意味著什么呢?那個姑娘他一直都挺煩的,唯唯諾諾,明明是府院里養出來的嫡女,卻不敢正眼看別人。也不會說話,知道跟在他后頭,問他吃的飽不飽,穿得暖不暖,有時候會踩到他的后腳跟,便慌張地低下頭道歉。
“我娶的是夫人,不是丫鬟。”
她愣了愣,抬起一張稚氣而清雅的臉來,咬了咬下唇:“好。”她似乎只會說一個“好”字,他要去江硯華房里她說好,他要她一個人待著不許出門她說好,他要她一絲不錯地打理府中事務她說好。真是一個煩人的丫頭,就只會卑微地說好。
可是這樣一個煩人的丫頭就這樣消失了,也不會再有人偷偷覷他的臉色行事。要說江硯華是姣姣明艷的芙蓉,那玉衡就是不甚惹眼卻始終散發著清香的蘭草,一旦沒了,那一縷清香終日縈繞在心頭。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漸漸在意她,回來會順手捎一份糖給她,閑下來會教她畫竹葉,在她被江硯華欺負的厲害的時候不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切似乎都是在潛移默化中的。那夜的酒很辣很苦,夜也很冷,留下來的一滴淚水順著臉龐落下來掉在地上變成了冰渣。
他去后山挖了尸骨,三個月只剩下腐朽白骨,請來了仵作和家醫,什么都沒查到,卻從家醫口中得知了一個痛心疾首的消息,玉衡死前懷孕三月有余。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江硯華不是美艷食人花,而是窮兇極惡的食人花,而他隱藏在心底最深的愛意屬于玉衡。但是知道這一切已經晚了,就算人死不能復生,他也一日如一日地候著,折磨江硯華卻不讓其身死,就是等著有一天她能回來,哪怕是托夢說一句原諒。
現在她真的回來了,以另一種身份遠離了他,漸行漸遠,但是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要緊緊抓住。小玉兒,只能是他的。
竹林與周府后門有一道接口處,婆娑竹影下候著一個人,已等候多時,見到周九川一步一踉蹌走過來,忙上前攙扶住。
周九川揮了揮手,沒讓他扶,問道:“查的如何了?”
顧霆回稟道:“啟稟大人,我們的人在云安鎮尋覓到一些蹤跡。鎮上的乞者說曾見過林玉衡施舍布衣,我派人去客棧問過了,晚了一步,人已經離開了。”
“就她一人嗎?”
顧霆面露猶豫:“這……乞者說她身旁僅跟了一名男子。”
周九川的神色微微變了變:“何人?”
“問過乞者后擬畫過肖像,猜測出應是鎮國將軍府的少公子嚴歸闕。”
“嚴歸闕?嚴家竟也要趟這趟混水。”好一個嚴歸闕,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劫走他的女人。
“那要不要回稟陛下是嚴歸闕劫持了長公主?讓陛下來處理此事?”
周九川太守,斂眸:“不必。嚴歸闕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帶著玉衡出現,必定是做了萬全之策,他可不是什么等閑之輩,先看看吧,至少玉衡的安全是無憂的,派人務必找到他們并跟緊他們,做不好就讓他們提頭來見吧。”
“諾。”
周九川一向是殺伐果斷,顧霆在他手下做事只需聽從命令即可。所以他光顧著琢磨命令下達,并沒有發現周九川對林玉衡的稱呼由生疏的長公主變為了親昵的玉衡。
“還有把這封密函讓暗線交給皇后,務必小心謹慎。”周九川從袖里掏出一封已寫好的密函。
顧霆接過密函,不解:“大人不是一直于皇后不對盤嗎?怎么……”
“現在但凡能幫到我的,我都可以利用。”沒了她,他的內心早已晦暗成疾。
天終于亮了。
綠林幽樹散發出清凈的淡味混入空中,飄渺的煙霧盤旋山間,溪澗流水嘩嘩作響,蜿蜒流向各處的分支水脈。山路本就崎嶇不平,再加上又是連夜趕路,玉衡早就體力不支,疲憊不堪了,要不是后頭的顯月在她打盹的時候撈住她,她早就栽下馬去了。
看她實在是犯困不已,顯月便提議道:“公子,要不稍作歇息吧?”
嚴歸闕騎在另一匹棗紅色高馬上,打笑道:“這就撐不住了?”
玉衡支起厚重的眼皮剜了他一眼,她昨夜心事重重地睡的很晚,才剛入夢不久,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敲醒,嚴歸闕在外頭跟喊命似的喊她。甫一開門,他扛著她就往外跑,從后門出去,三四個人候在門外接應他們。
那時正是丑時三刻,天還未翻魚肚白,眼還沒睜開,就又被嚴歸闕抓上了馬。若不是她堅持以男女授受不親為由,現在坐在她后面的可就是嚴歸闕了,天知道這一肚子壞水的人會不會趁他不備把她扔下馬去。
來接他們的除了顯月,還有齊豫帶著的兩人,暗色裝束并不打眼。而顯月一身勁裝,如墨長發束在身后,雙目湛湛有神,不似平常婉約做派,甚是英氣。這是她與顯月分別后第一次相見,卻也無言。
這時玉衡稍清醒些了,問道:“為何急著趕路?”
嚴歸闕牽著馬繩,笑道:“翊林軍不是個無能的,他們很快就會查到我們,你是愿意被翊林軍抓回皇宮呢,還是愿意讓我送你回去?”
“你一個有身有份的大男子送我回去,可別平白無故污了我的名聲。”
“你可是太后義女啊,莫不是忘了身份?在意起名聲來了?這番乖乖女的姿態可不比以前可愛。”嚴歸闕聽著怎么覺得好笑呢。
玉衡啞言,她再次忘記了自己是林玉衡的身份,骨子里刻畫下的封建傳統禮教思想難以短時間抹去。不過嚴歸闕越是譏誚她,她便越是不生氣。嚴歸闕此人陰險狡詐,最善變通,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所說之話僅能相信十分之四。若他真不在意維護她的名聲,又怎么會叫顯月前來接應?可是這樣真的保險嗎?
“所以你讓她們送我回去就沒事了?京州的人不會起疑心”
“此處距離奉天城不過只需要一個時辰了,屆時我會讓顯月送你回去,一切事宜顯月會辦得妥當,你且放心好了。”嚴歸闕夾了一下馬腹,馬兒疾踏,領先幾步。
玉衡想著若是自己會騎馬就好了,也不必被他掣肘,不過人家終究是在幫自己,就算說話方式委實叫人氣不打一處來,又能如何。
一行人五匹馬在羊腸小道疾馳,帶起陣陣黃土,前后間距控制恰當,不緊不散,行過一處斷崖,旁邊幾棵光禿禿的樹,白霧從崖底蔓起,稀薄的枯草生在巖石縫隙間,陰仄仄,涼凄凄。
“長公主,別看了,這里是骨崖,商旅軍隊往來稍有不慎便容易滑下去。落骨崖者,必死。”顯月看到玉衡總是忍不住側目看骨崖,便小心提醒,將她朝里攏了攏。
“為何要經過此處?”
“最快,也是最安全。”
確實是最合理的解釋,去往奉天城大部分都會走官道,也有幾條小道但也不多,算的上平坦順當,她被護送去京時就是先走的官道,再走的小道。其余的道路一般都不讓過行,此處如此偏僻荒涼,多崎嶇山崖,路上的車轅馬跡也鮮有,若不是常年探路經過,又怎么會駕輕就熟地從此路而行。可是嚴歸闕一個被皇家處處盯著的公子哥,出行都需報備批準,為什么會知道這么多條山野小路?
“骨崖看著可怕,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但是走多了也就不怕了。”
這話是說給某人聽的,嚴歸闕拉了拉韁繩,馬放慢了步子,他回頭,心照不宣地一笑:“女孩子還是不要想那么多的好。”
“你知道我想問什么吧?”
“你敢問嗎?”一抹冷笑慢慢攀上嚴歸闕的唇角,這樣的嚴歸闕比云霧繚繞的骨崖看起來更要神秘而危險,他真的只是簡單的一個將軍府少公子嗎?
玉衡自然知道她不能問,前后左右都是他的人,現在他是在救她,但是如果一旦她觸碰到了他的隱秘底線,隨時都有可能被丟盡骨崖。玉衡只相信她自己。
一路緘默,正行著,玉衡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她的脖頸落進后衣領里,沙沙的,有些癢。她騰出手來朝頸后一模,摸的一把細散的沙和幾粒石子,怎么會落沙?
他們的右側是懸崖,左側是嶙峋山壁,山壁很高,需要仰頭看,玉衡高抬頭,看見頭頂上有一個渾圓的石塊立在山壁邊,離山路越來越近,像是有人在后面推它。
糟了,大事不妙!
“有石頭!”
嚴歸闕等人既是習武之人,聽覺也相當敏銳,在玉衡發現異樣的同時也發現了有人在上頭推落石。顯月當即做出反應,一個敏捷的翻身下馬,拽著玉衡棄馬而逃,貼在石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