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會信你嗎?”玉衡心里仍存一絲僥幸的希望,寧愿她說的都是謊話。
“信不信的都隨你,其實你已經明白了不是嗎?瑾姐兒不愛自己的母親嗎?以她的脾性,倘若真是我做的,拼了命也會置我于死地的。可她為什么連查都不愿意查?衡姐兒,有時候啊越接近真相越痛苦。”
連氏對鏡拔下那支點翠鑲金步搖,這是她常戴的一支,她撫著垂下的幾只流蘇小蝴蝶,精細的蝶翼在她手中微微顫動,仿佛活了似的,“這是你母親送我的,她真的對我很好,好到我都不敢相信我們是共事一夫的妻妾,她常拉著我的手對我說,我是她親自挑的,最為稱心,一定要好好照顧老爺和整個林府。有這樣好的主母也是我上輩子的造化,可是我上輩子也造了孽,遇見一個不好的主君。我要想在林家過下去,注定是要依附主君的。那樣好的主母,主君不喜歡,卻又舍不得她的娘家勢力和財產。她本是身體極康健的,為何獨獨生了你后就落了病根?”
玉衡心中已有所想:“儷氏害得吧,此人狐貍尾巴藏得極深。”
連氏先是點頭又搖頭:“是又不是,的的確確是儷氏害的,可她不過一介妾室,膝下更無兒女依仗,沒有實權和地位的人做事起來是很容易留下把柄的。老爺如何不知,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這件事他是完完全全知道了,只是不說,更沒有處置儷氏。”
玉衡一把攥緊了自己的拳頭,指甲深深刺入了自己的掌心,縱然是肉體上的疼痛也無法緩解內心的憤恨:“繼續說。”
“你一定在想我怎么會知道吧?因為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姐姐深知自己時日無多,她想撐到你回來以后分了財產。許家給她的財產包括鋪子莊子的地契還有銀兩等,那可是一筆不菲的數目。任何人看了都會心動,更何況是利欲熏心的男人呢?老爺并不是如你們所看到的那般寵愛我,準確來說我只是一枚棋子,我嫁過來后,他就想借我的手在你回來之前除掉姐姐,這樣她所有的財產都歸了他了,是不是聽上去很可笑?”
像是有一條毒蛇,在不斷地噬咬著玉衡的心,滿眼諷刺地看著那一摞用人命換來的地契:“起先還說什么姐妹情深,到最后還不是成了幫兇,一把最鋒利的刀,我看你也是利欲熏心過了頭。”
連氏叩著自己的心:“我只是個女人而已啊!我有什么辦法,我的娘家不夠強硬,我注定是要依附在男人身上的啊!就算我不幫老爺,姐姐大勢已去,病死不過是提早或延遲罷了,等她走了,我怎么辦?失了老爺的歡心,等他再抬一個貴妾進來,我就是下一個許祉蘊啊!”
連氏說得是聲淚俱下,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砸在金步搖上,顏色更亮艷了,“我是罪人,我一輩子都對不起姐姐……”
玉衡早該想到的,從林玉瑾支支吾吾閃躲時就該想到的。林玉瑾為什么不查,因為她知道會牽扯到林儀和整個林家,父親殺了母親,這是一樁秘辛丑聞,一旦捅破了就是整個家族的失利。林玉瑾不敢賭,不敢靠近真相,讓自己活在了精心編織的騙局里。
可玉衡她不一樣,林家不是她的家,她唯一認可的只有許氏,那個給了自己缺失了母愛的人。林儀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渣滓,而林家更是腐朽破敗的爛荷莖。
連氏說得沒錯,當知道真相后比不知道確實要痛苦百倍,她是在為許氏痛苦,許氏不僅僅至死沒見到女兒最后一面,而且至死也不知道殺死自己的卻是自己最愛最信任的丈夫,這比千刀萬剮還要痛苦萬分。
連氏將金步搖緊握在手心,去觸碰玉衡仍提著劍的那只手,玉衡本能地向后縮去,她不依不撓地握住:“我知道,無論我怎么開脫,終究是我害了她,你殺了我替她報仇吧。”
玉衡不知道該恨誰,似乎誰都很恨。就在她手中的劍微微顫抖的時候,“嘭”地一聲門打開了,來的人正是她最應該恨的人。
林儀火冒三丈地沖進來,看到玉衡提著劍對著連白芷,登時就急了:“你這是在做什么?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快把劍放下。”
玉衡倒是好奇:“你怎么來了?”
“我這一回來就有下人來傳稟,我以為出了什么事,急急匆匆就趕過來了。”
玉衡心中冷笑,原以為自己已經將身邊的眼線清理得差不多了,卻萬萬沒防的住自己的父親在她身邊安插眼線,這得有多么防備自己的女兒才能干出這樣的事來?他配為一個父親嗎?她不配。
玉衡調轉了剪頭指向了他,步步緊逼,逼得他不得不后退,舉起雙手,惱羞成怒:“天底下哪有女兒指著父親的,你這是大逆不道!”
“你配為一個父親嗎?”此時玉衡的嗓子已經接近沙啞的狀態。
這時候林儀察覺到不對勁,他原以為是林玉衡又來找連白芷的麻煩,擔心她會對她的孩子做出什么來,便連朝服都沒換,身邊更是一個人都沒帶的就趕過來了。當他眼神掃過地上大開著的木匣和散落在玉衡腳邊的張張地契的時候,臉色一沉,望向連氏:“你背叛我?”
連氏苦笑著搖搖頭,捂住嘴,悲傷從眼睛里流露出了:“老爺,瞞不住的,瞞不住的……”
眼看著玉衡提著劍過來,他當即就腳底抹油欲逃離,但門早已被忘安如一座山般堵住。
“想走嗎?我的好父親,你是不是該給我和阿娘一個交代呢?”
玉衡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跳梁小丑,眼中豎滿了冰碴子,簌簌德一根根扎在他的身上,如芒在背。被女兒囚禁起來用劍指著威脅,就像是一種巨大的屈辱,可是在生死面前,他顧不得這股屈辱感,痛心疾首地在道歉:“的的確確是我對不起你你娘,可是她本就時日無多,我看著她每日被病魔纏身,在鬼門關邊垂死掙扎,折磨得沒個人樣,看到她那么痛苦,我這心里也不好受啊,玉衡,她總是要離去的,為何不讓她沒有痛感地離去呢?”
聽聽,這像是人話,這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應該說的話嗎?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他仍不知悔改,把自己的忘恩負義、貪財好色說得那么清新脫俗。阿娘,你看見了嗎?你所深愛的男人竟然讓人如此失望。
“那也不該是你替她決定命運!終究是你害了她!”此時的玉衡哪里還有什么理智可言,眼里布滿了可怖的紅血絲,她就想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恨,以勸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林儀看明白了,她是真心要殺了他,并不是什么孩童的脾氣話,那劍離他的喉嚨只有一寸,逃也逃不開,躲也躲不開,不敢置信地瞪圓了眼:“你難不成要弒父嗎?我可是你的親生父親,就算你是長公主,你也會下大獄的,你會遭受千萬人的唾罵,成為千古不肖!”
“我早就已經遭受千萬人的唾罵了!”他是林玉衡的親生父親,又不是她玉衡的親生父親,有什么做不得的。
看來她是鐵了心的,林儀如烏龜一般縮起脖子,緊閉雙眼,只能使出殺手锏:“你想想玉瑾玉玄,難不成他們也要和你一樣遭受千萬人唾罵嗎?你殺了我,毀的是一整個家!”
這番話讓玉衡冷靜了下來,腦中一派清明。見她有所動搖,林儀趁此向后退去,遠離她的銳劍,道:“玉瑾才剛嫁人,玉玄還那么小沒有了母親,難不成還要沒有父親嗎?你有想過他們嗎?一個家族出了一個弒父的手足,必然聲譽盡毀,你讓他們今后如何承受得流言蜚語,在這人言可畏的世上自立其身?”
真真算得上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可偏偏又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對,她不是林玉衡,她不能替林玉衡做決斷,如果殺了林儀,那林玉瑾、林玉玄還有那些被家族利益緊密綁在一起得人該怎么辦?
“那我殺她總行了吧?”玉衡的劍又指向了連氏。
“不行,一尸兩命,何其無辜!”林儀雖是這么說著,但并沒有勇氣沖上去護住應氏。
玉衡盯著連氏的肚子良久,在那里有一個無辜而干凈的生命,卻不幸地投胎在了這個充滿惡臭的門庭。就好像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氣,手腕失力,手一松,劍哐當砸在地上,細聞之下能聽到一聲若有若無而悠長的嘆息。
對不起,阿娘,我沒有用,我誰都殺不了。
淚水如線一般滑過下頜,她微微抬起頭,抹去眼淚,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從今往后我林玉衡削去林姓,改為玉衡,與林府恩斷義絕。此后林府生死再與我無絲毫瓜葛。”
當玉衡的一抹淡影漸漸淡在他的視線里,他先是松了一口氣,后又覺得心底漫上一層又一層的悲涼,哀莫大于心死,像是缺失了什么東西,又像是把一切都弄丟了。
他頹廢如山倒般跌坐在地上,連氏過來扶他,卻被他賞了一個“滾”字。
連氏訕訕收回手,也會收回自己僅剩的期盼,轉身:“細兒,我們走吧。”
就好像,到最后眾叛親離
忘憂忘安知曉此時的林玉衡必然是心情大為不好的,也不知何去何從,就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從白芷院跟到一處花園角落。
“你們回去吧,不必再跟著我,今日之事多謝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玉衡停住腳步,揮揮手示意他們不必再跟。
“可是……”忘憂還是有些擔心,剛才的事他們都看在眼里,莫說是一個女子,哪怕是他們遇到這般摧殘打擊的事未必會扛得住。她的淡淡然更像是一種掩飾。他們答應了公子要留下來負責她的安危,否則提頭是問,可不敢出什么差錯。
“沒什么可是的,府里最大的麻煩我如今已經解決了,不會再有什么事了,也就是這段日子了,皇上一定會再派人來拿我的,我也會去京州的。反倒是你家公子處境更糟糕些,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你們還是回去幫幫他吧。”
“走了走了。”還是忘安比較會察言觀色,知曉人家想靜心,偏忘憂這個一根筋的死攪著惹人煩,便硬摟著他往外走:“那我們走了啊,長公主萬事小心,我們京州見。”
一切又回復了寂靜。
園內有一個秋千,她輕輕坐上去,雙腳踏在地面,頭靠在秋千繩上,悠悠晃著。這是許氏專門為她做的秋千架,她玩心重,從前就愛蕩秋千,只可惜在林府只有后院有一處經久破舊的秋千,上面還積著厚厚的青苔,險些給她摔了個屁股蹲。許氏知道后,便在離她院子最近的花園修了一座精致的秋千架,上有枝蔓纏繞,她說等來年初夏就能看到滿架的紫藤蘿,可漂亮了,蕩起來有如穿拂花海。
只可惜她終究沒能等到第二年的初夏,再也看不到滿架的紫藤蘿,還有蕩著秋千的女兒。
正陷入往事的短暫回憶中,忽而感覺到頭頂有一片涼意,一片,兩片,三片,又一片。玉衡微微抬起頭,看到霧蒙蒙的蒼穹洋洋灑灑落下數片雪花,身姿輕柔,落地無聲。
原來是下雪了。
這是今年冬天第一場雪,來得有些遲。有很多大事,總是纏在雪天的,各人各有各的雪,也各有各的皎潔和隱晦。六年前的雪天她死了一次,六年后的雪天她又感受到一次愛恨別離求不得,世事總無常,但殊途同歸。
說起來,今年的雪天也是某個小女孩在京州出生的日子呢,也就只能遙祝某嚴姓男子喜當舅了。而玉衡不知道的是,這個雪天會成為她命運中一個尤為重要的轉折。
“公子,公子。”一如既往的敲門聲準時準點響起。
嚴歸闕頭一回希望齊豫的傷還不如不好。齊豫是從小養在嚴家陪他的伴當,不光他怕老祖母,齊豫也怕,如果讓齊豫二選一得罪誰的話,他必然是選擇嚴歸闕的。所以他盡忠職守地被老祖母當作跑腿,用來喊嚴歸闕相親,這幾日老祖母愈發催得緊了,媒人都快踏破了門檻。嚴歸闕屈與威力,不得不應付一下,敷衍了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換件衣裳就出來。”
“公子,外面下雪了,多穿點衣裳。”齊豫難得開竅貼心一回。
“嘭”地一聲大開門,齊豫也難得被嚇一回。他的公子不知怎么突然開了門,驚慌失措的樣子,就連腰間的緙帶都松松垮垮的搭著,只穿著白色中衣,衣衫不整,看上去像是正在換衣就開了門。
齊豫看不懂他:“公子不冷嗎?”這雪一下,連帶著天也驟冷,儼然隆冬。
“下雪了啊……”
嚴歸闕一聽到消息就打開了門確認真假,果真是下雪了,還是一場不小的雪。也不知下了多久,地上竟有了薄薄一層的積雪,白皚皚一大片,清冷飛揚,空空的枝頭被抹上銀霜,在暮色下披上暗色的紗。
齊豫正疑惑著公子也不是那般沒見過世面的人啊,怎么倒像是頭一回見到雪一樣,就聽到他問:“二嫂嫂如何?可還安康?”
齊豫更是如墮白茫茫的雪地,撓撓腦袋:“二少夫人一直在房里待著,未曾聽有什么動靜。”
嚴歸闕松了一口氣,眼看就要入夜了,應該不會再出什么差錯了,林玉衡的話果真不可盡信。一陣冷風吹過來,吹得他哆嗦著打了個寒顫,活生生抖如篩糠,冷,是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