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衡,快點,起來了,得去馬球場了。”
楊曉意看起來興致勃勃,起了個大早,把孩子丟給了奶娘,自己跑到宜清居來催玉衡起床,事實上離約定的時間還早得很。為了這次打馬球,她特意找出從前最愛穿得藍色云翔符蝠紋勁裝,腰間系著犀角帶,靛藍色的長褲扎在錦靴之中,正大步流星,英姿颯爽不輸男兒,絲毫不像一個一個已經生了孩子的母親。
林玉衡倒是沒喊倒,倒是瞧見了在用早膳的嚴歸闕,旁邊的丫鬟在布置碗筷飯菜,總共擺了兩幅碗筷。楊曉意一直在興奮頭上,來得匆忙,連早飯都忘記吃了,此時被飯菜香味一勾引,肚子就咕咕叫了,這早膳布得正是恰合時宜。
她一屁股在嚴歸闕對面坐下來,拿起剛好布置好的一雙玉箸,就往擺的一盤煎餃上伸:“老三你怎知我要來,還把碗筷給布置好了,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這玉箸還沒伸到碟里呢,就被嚴歸闕打斷了:“誰說是給你準備的呢?這副碗筷是給玉衡備的,你要吃,讓人再重新拿一副來。”
楊曉意被他用筷尾打了手背,不滿,小聲嘟囔:“不就是一副碗筷嗎?至于這么小氣,等玉衡醒來,讓她拿一幅就是,那不成這一幅還是黃金做的。”
嚴歸闕不說話,只吃他的煎餃,反正就是不許她用。布菜的丫鬟重新拿了一副干凈的碗筷來,楊曉意一對比,似乎確實有些不一樣,嚴歸闕的那副上紋了一對鴛鴦底新來的這副就沒有,丫鬟在旁為主子解釋道:“這是小公子與三少夫人成親用的喜筷,是成對的。”
怪不得不讓她用,楊曉意更氣了,拿起拿樸實無華的筷子隨意扒了兩口米飯:“也不帶你這么欺負你嫂嫂,你就是欺負你二哥不在,等他回來,第一個我就讓他剝了你的皮。”
“噓——你聲音小點,她還在睡覺呢。”
“……”這嚴家的日子沒法過了。
楊曉意吃得很快,風卷殘云地吃完了,若不是嚴歸闕攔著,她早就沖進玉衡房里把她叫起來。嚴歸闕一點都不急,慢條斯理地吃著,接近吃到尾聲,某人總算千呼萬喚始出來了。
玉衡也沒想到自己能睡這么久,也沒人喊她,一睜眼看見陽光正好,想起與楊曉意的約定,大呼大事不好,以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臉都沒洗地跑出來。
于是楊曉意便看到這樣的景象,玉衡發髻凌亂,碎發胡亂翹著,衣領也是微微敞開著,露出一節白皙的脖頸,其上還有一處淡淡的紅印。楊曉意是個過來人,打眼一看便明曉她為何到了這個時辰才起,對著嚴歸闕嘖嘖:“老三,你要注意身體。”
嚴歸闕尷尬地咳咳,差點被米粒嗆了喉嚨,他這個二嫂還真是什么都敢說。隨后對還在夢游的懵懂狀態的玉衡道:“回去換好了衣裳,梳好了發髻再來,不急,我們等你。”
玉衡后知后覺自己出來得些許潦草,好在看見的只有嚴歸闕和楊曉意。滿腦子都是想著穿著不得體,并未仔細琢磨楊曉意那句話的深意,木木轉身,倒是把楊曉意逗得樂個不停,直到被嚴歸闕瞪了一眼才停下。
也沒花多長時間,玉衡梳了個簡單的香芙髻,換了身玫瑰紫的銀花暗霞茜裙,外套一件淡藕色的羅緞坎衣,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就那么碰巧的,今天嚴歸闕穿的袍子也是藕色,二人并排走著,相得益彰。楊曉意自知多余,在后面慢慢咧咧,原本是妯娌間能說些貼己話的,偏偏嚴歸闕要橫插一腳,害得她只能挽著丫鬟初雪走著。
宣平侯夫人在京州貴女圈子是混的極開的,隔三岔五都要辦個宴會什么的邀請閨中密友,男子有男子的宏圖遠志,女子有女子的家長里短。
楊曉意帶她去的馬球場也正是玉衡從前去過的京州城東郊外的轅門馬場,但是比記憶中更大樂些,似乎擴建了不少。看來宣平侯夫人邀得人挺多,圍場人圍得一層又一層,像是圍了個圈。
楊曉意不顧及嚴歸闕了,直接一把拽過來玉衡,往人群里鉆,旁人看她們打扮不俗,也就讓了讓。此時馬場上已經開始了,煙塵滾滾,幾十匹馬圍著一個錦球奔騰起來,場面何等浩大自是不必說的。
楊曉意興奮地指著場上,她眼神好,看人一個比一個準:“那個是黃門侍郎的小兒子殷樓,我嫁進嚴府的時候他還是個拖著鼻涕叫我姐姐的小孩呢,一轉眼都能上場那個打馬球了。”
“還有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子叫沈靜姝,她哥哥你應該認識,就是京州四少中最沒用的那個沈旬,你別看她只是一個庶女,馬球打得可厲害了,連我都怕她。”
“哎呀,還是老了,若是我上了馬,哪里還有他們威風的地方。”
“……”
玉衡起先看著馬球,再配合她繪聲繪色的解讀,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不過站著總是累的,旁邊還有人推搡,于是想到她們還沒有去見過宣平侯夫人,于是拉住躍躍欲試的她:“我們先去跟宣平侯夫人打個招呼吧。”
“好的好的,你們去吧。”楊曉意正看得熱血沸騰,隨著殷樓的球突然被別人奪走,驚叫一聲,場上有人歡呼,有人唏噓。
玉衡被吵得不行,捂住耳朵,拔高聲調:“你不去嗎?”
“沒事,我待會去領馬上場,打完后再去找宣平候夫人,她不會介意的。你們先去,在上面看臺坐著看我大干一場就好了,老三認得,你跟他一起。”說完,一溜煙就鉆不見了,估計是去領馬了。
玉衡只好自己出來,嚴歸闕在人群外遠遠站著,他雖然會打馬球,但是他可不想湊這個熱鬧。見她出來了,便問怎么就她一個人。
玉衡道:“二嫂讓我們先去宣平侯夫人那里打個招呼。”
嚴歸闕表示自己無所謂,不過……“你是長公主,品階遠在她之上,不必同她特意打招呼的。”
“既是客,總得先問候主人才顯得禮數周全,我可以不打招呼,但是嚴家三少夫人不能不大招呼啊。”
這是她第一次以嚴家三少夫人自居,嚴歸闕走過來,將她攬在身邊,眨了眨眼,頭輕輕靠在她這邊:“那就聽夫人的咯。”
“你好重啊,別靠著我,讓別人看見不好。”
“我靠在我家夫人身上又什么不好?”說話間,靠的更緊了。
“……”
馬場正前方建著一個三丈高的看臺,被青紗籠在中間,正中間的墻面是名駿的水墨丹青,遠遠就能看見里頭坐著一堆鶯鶯燕燕高門子弟,他們皆跪坐在梨木條案邊,喧囂聲不斷。
玉衡隨嚴歸闕從看臺右側的階梯上上去了,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正中央的主人家,宣平侯夫人年有四十,但保養得當,臉容依舊風華,披了件華貴的錦披,與別家小女好顏色地說著話。
嚴歸闕攜她過去拜見:“歸闕攜內人前來拜訪夫人,夫人安好。”
正在說話的宣平侯夫人愣住了,看著半步之后的玉衡,撐圓了眼,連眼角細紋都給熨平了:“長,長公主殿下?”
“嗯?”是她邀自己來的,怎么這么驚訝?
看來宣平侯夫人是見過她的,看她的眼神里也帶著恐慌和懼怕,連忙起身,把自己的上位讓給她。玉衡沒想到她會這么大反應,擺手不必,指了一處的兩個空座,可以坐下兩個人。
她這才顫顫巍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又唯恐招待不周,讓侍女將去那桌上倒上熱酒熱茶,果盤也要換個新的。
玉衡不解:“是夫人邀請的我,為何夫人見到我如此意外?”
宣平侯夫人面色微僵,先前所見的談笑風生的從容都已不再:“我知曉嚴小公子娶了新夫人,便一并遞了請帖,但卻不知是長公主,實在是我孤陋寡聞了。”
倒也不是她孤陋寡聞,本來嚴歸闕應娶的人也不是玉衡,事后也沒有大張旗鼓,過了這么多日子,知道嚴歸闕新晉駙馬的人并不多。只是像宣平侯夫人這種能夠在京圈左右逢源而不得罪人的人,怎么會不弄清楚就隨隨便便遞了請帖?
玉衡還想再問的,但是嚴歸闕卻把她拉到一邊去坐著了,按著她的肩膀要她乖乖坐下。
玉衡扭動著肩膀:“你干什么呀?我還沒問完呢?”
“得了吧,你沒瞧見她們都怕你嗎?你這官威太大,上來就火藥味十足的,嚇著她們了。”
“?有嗎?”玉衡覺得自己平常跟楊曉意還有顯月都是這么說話的啊,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可轉念一想畢竟她們接觸的是自己,而這些接觸的人別人口中無限放大的林玉衡。
不得不說,看臺上的觀賞視角是一流的。沒多時,正好是楊曉意上場,她今日的打扮就是為了打馬球,騎在馬上的她不得不說一句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須眉。風將她的衣角吹得獵獵,明明穿的是藍色,卻是明艷如火。在場上所向披靡,沒有人能奪過她的球,她才是真正的主場,在一波又一波的歡呼聲中意氣熱血。
她的骨子里是暢快肆意的火。玉衡突然很羨慕她,她有青山的明媚,綠水的柔波,還有黃沙卷飛蓬的風骨。
玉衡也想學她暢快恣意一把,端起酒杯想象著自己一飲而盡的豪爽,但是被嚴歸闕攔住,扳住手腕拉到自己的嘴邊,酒入他喉,他還警告她:“我不是說過不許再喝酒嗎?”
怕是免不了又要被念叨,玉衡投降:“我錯了,我知錯了。”
“瞧瞧這是誰來了。”
“好久未見,周夫人可真是越來越好看了,也不知吃了什么靈丹妙藥,這歲月竟沒有在你臉上留下一絲一點的痕跡,快快告訴我用的什么駐顏方子,讓我也東施效顰一下。”
“李夫人謙虛了,李夫人膚如凝脂,唇如朱丹,說是豆蔻年華的女兒家都不為過,哪里還需要什么駐顏方子的俗物。”
應答者的聲音如泉水擊石般清澈悅耳,一下更比一下重地敲在玉衡的耳膜上,明明輕如鴻羽,在她聽起來震耳欲聾。
“周府只有一位周夫人,周府只有周江氏,從來沒有什么搖尾乞憐的周玉氏。”
“玉衡,你不覺得你很可憐嗎?你卑賤地求了他三年,他給過你什么嗎?你這個周夫人當得不夠窩囊嗎?不如,換我來當當……”
“這么好看的一雙眼睛,可惜了,還有這纖纖玉指,剁碎了喂狗你覺得如何?”
那個人纖細如一朵山茶花,卻也妖冶如一朵山茶花,詭魅地笑著,手里的匕首閃著冷冽的寒光,痛,只有痛,痛到麻木了,就是一片虛無的安靜。
那些刻意被深埋的記憶都因為這個聲音而被攪亂,像有萬千根細細密密的枕扎在腦仁,炸裂般的痛。玉衡捂住頭,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可是越不要就想得越厲害。
嚴歸闕敏銳地發現了她的不適,扳開她的手,急切問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此時的玉衡什么都聽不進去的,只感到腦海里嗡嗡亂炸成一團,只想把自己縮起來,縮在一個誰都找不到的角落,她把手縮回來,不經意間用力過猛,打碎了案桌上的酒杯。
清脆而響亮的聲音在看臺上傳開,穿過一層又一層的人,所有人都向她看去,還有那個人。
酒杯碎裂的聲音在一瞬間拉回了玉衡的意識,不想碰見的人最終還是碰見了。
她淡淡地看過來,她還那樣美得讓人驚心動魄,她穿的自己最愛的那條青色留仙裙子,原來穿在她身上是這么的合身好看,柳眉彎彎,一雙丹鳳含情目,左眼角淚痣如珠,現在的她較之原來更多了七分韻味。
她一定過得很好吧。
江硯華。
宣平候夫人一看是玉衡打碎的酒杯,忙起身道:“無事無事,長公主可有嚇到?”
玉衡目眥欲裂,幾乎要掩不住隨恐懼過后上來的洶涌的恨意和殺意,她以為二十年的飄蕩可以磨滅了她的仇恨,可當看到凌遲自己的仇人就這么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就恨不能生剝她的皮肉,飲盡她的鮮血,將她挫骨揚灰!讓她嘗一嘗自己受到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