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你只有十歲,所有人都說你是機緣巧合下誤打誤撞入了福德廟,救了太后,其實哪有什么機緣巧合,不過是陰謀詭計的陪葬品罷了。”
陰謀詭計的……陪葬品?
“先帝去世后,本該是最動亂的時光,朝廷內外卻有很長一段時間也算是安生,究其原因并不是狼子野心懾于先帝余壓,他們懾的只有一人。”
“太后嗎?”
顏嬤嬤搖頭:“太后那個時候也不過是皇后,母族勢力也并不是手眼通天,若太后真讓她的母族如魚得水,這天下就也姓了,而非姓朱。他們真正怕的是桓親王,先帝雖已立太子,可是太子年幼,真正能掌權的也其實是并不比先帝差絲毫的桓親王。桓親王此人最善巧言令色,忍辱負重,前半生做了個撒手王爺,卻是借著游玩的名義結私交,先帝并不是看不出來,只不過念著一母同胞的分上,心中留有仁慈。誰知坐山觀古大,皇帝是西遲的日暮,而桓親王則是冉冉升起的新陽,勢力愈加龐大,溝壑縱深,已經到了無可撼動的地步。他是最接近皇位的人,可是他卻按兵不動守了三年,他不動,別人自然也不敢動。”
“或許是他想得民心呢?先帝剛駕崩,他就逼宮而上,總是有悖禮綱的。”這些玉衡也是知道的,她也不是白白飄了六年,總聞大街小巷的人夸贊桓親王守禮有加。
嚴歸闕先否決了她:“可是等得也太久了,再等三年,太子羽翼漸豐,可就不是那么好掌握的了。”
顏嬤嬤表示了贊同:“是的,禮綱一詞對于桓親王來說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他行事向來不拘,才不會為什么民心瞻前顧后,他為的是一個女人。”
“女人?!”二人齊聲做出了同一反應,使他們如此默契的是事情有些超出所想了。一個運籌帷幄的親王,差一步坐擁天下,卻因為一個女人遲疑不決,是怎樣的紅顏禍水決定了大周的氣數命運?
“這樣的話我本不該說的,說了就是忘恩負義之人,可我一把年紀,便是折壽也無所謂了,大不了下去為她做牛做馬,輪回畜生道我也是愿意的。”
啪嗒——玉衡感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一滴冰涼濕潤,是什么使在深宮中闈里慣會收斂情緒的老嬤嬤輕易掉下淚來,玉衡不懂,只知道積年累月里她一定是不易。
聽見顏嬤嬤的聲音平靜而沙啞:“太后遇見桓親王比遇見先帝還要早。早些年先帝與桓親王手足情深,常常一起懲惡揚善仗義江湖,后來桓親王救回來一個落難的女人,也就是后來的太后,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但故事的結局又變成了兩個人。那個時候的太后還叫楚阮娘,白丁出身,又有誰能想到一朝成鳳凰呢?關于他們三人種種,早年坊間有過傳言,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知道最后大周只有一個皇后,而桓親王也有了自己的家室。”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心中愈演愈烈,玉衡似乎嗅到了什么,隱秘晦澀,但卻囁嚅著張不開口,倒是嚴歸闕替她說了出來:“所以,先帝離世后,桓親王顧念舊情才遲遲沒有動手?”
“可以這么說吧,我到底只是個仆人,他們之間的事我知道的也只有我所看到的這么多。我只是偶然一次撞見了桓親王在太后寢宮,太后很用力地把他推出宮門外,他們在爭吵,吵得很大聲,自那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玉衡心里一驚,親王侯爵未經傳召不得入后宮,更不允許與后宮嬪妃有所交集,更何況是在天下服喪期,這個桓親王竟然敢公然入宮,也太明目張膽無法無天了吧。
顏嬤嬤又說:“自那次爭吵后,也算過上一段平靜日子,直到桓親王終于舉兵造反的那一天。兩儀殿兵戈相向,太后在后不慌不忙,她只在喝茶,永壽宮本是重兵把守的,可突然就闖進來一批賊人,把太后還有永壽宮一屋子的女眷都擄走了,其中就有太后之前就叫過來喝茶的幾個太妃,就像是早有所備。”
“早有所備?難不成這都是太后與桓親王計劃的一場計謀?”
“說不通。”嚴歸闕否決了:“若是共同計劃,若是里應外合,皇宮早就換主人了,但若是讓桓親王用人質挾持逃跑,那為何桓親王最后卻暴斃在福德廟?”
二人心中戚戚,看不透孝文太后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長公主……”
玉衡道:“不必叫我長公主,我這長公主當的是有名無實,擔不起。”
“不不不,你擔得起的,就算不是皇室親出,你身上所背負稱得起。”
玉衡覺得她離所追求的真相只剩最后一紙之隔,但是捅破之后她真的能承受得住嗎?不知為何,她感到她的心在通通地跳著,愈來愈快,竟成了一種心悸。
“若不是那件事的發生,你現在只是奉天府丞的嫡女,無波無浪,一生順遂,該多好。”
那件事?哪件事?
“當時我們被叛軍擄到了福德廟,綁住了雙手扔到了佛像后,還蒙住了雙眼,我聽到周遭各位太妃們慌亂尖叫,卻聽不到太后的聲音,我就猜測太后應該單獨在佛像前。又是機緣巧合,綁住我手的麻繩要松些,可能是因為我只是個老婆子吧,放松了戒備。我在破碎的佛腳上蹭松了繩子,解開了蒙眼布,但是我沒有幫太妃們解開,她們心緒不穩,我怕打草驚蛇。于是我從佛像后探出身去打探情況,我看到了太后,她沒有綁,甚至裙角都不染一絲灰塵,她平靜地跪坐在佛像前,美得驚心動魄。”
“在那一刻我算是明白什么叫紅顏禍水,明白為什么桓親王會用那么沉溺的眼神凝視著她了。我聽到他們說,他們說……原來這一切真的都是他們的謀劃,是……是太后讓桓親王挾持自己的,是太后讓桓親王逼宮的,是……是太后……”說到這里,顏嬤嬤不敢再說下去了,抖如篩糠,似乎在害怕著什么。
玉衡把她摟在懷里安撫著:“嬤嬤,沒事的沒事的。”
在平緩的安撫下,顏嬤嬤穩住了心智:“然后……你就進來了。”
“我?”
“你還小,多愛笑啊,和一群朋友牽著手到福德廟來玩,可是卻看到這樣的場景,你該多害怕啊,你們被嚇得躲在墻角里,桓親王寧肯錯殺一千,也不肯放過一百,實在是太沒有人性了,大開殺戒,竟連年幼的小孩都不肯放過。當他殺到你的時候,太后及時安撫住了他,才救了你一命,二人相擁在一起,在緊緊相擁之際,在我們眼前,太后掏出了匕首刺在了他的要害處,他萬萬沒想到最后殺死自己竟然是最信任的人……”
玉衡聽著,聽到后來,心跳愈來愈快,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幾欲要沖出胸膛,然后是一陣陣絞痛,像有糾結在一起的絲線,緊纏得近乎窒息,無法呼吸使她緊閉雙眼,想要在黑暗中急切尋求一絲微弱的光,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感受到身邊人越來越粗重的喘息,嚴歸闕發現了不對勁,還沒問話,她就頹然倒在了他懷里,怎么搖也搖不醒:“玉衡,玉衡……”
“玉衡,玉衡……”
她到底是玉衡還是林玉衡?
腦袋痛得發漲,像有人往里頭硬塞些什么東西,腦海里閃過支零破碎的從沒看過的片段,如夢幻泡影,層層擊碎。一個聲音從心底喚起,分明細弱,但在轟雷聲中格外清晰,聽的人肝腸寸斷,心如死灰。她說:“救救我,誰能來救救我……”
仿佛來到一個如鏡明臺,周遭空無一物,無垠也無邊,只有那求救聲和啜泣聲吸引著她向前,直到那個聲音不再是縹緲的,邊界有了盡頭,盡頭處是一個半蹲著的小女孩,背對著她哭。
鬼使神差地,她不去想自己在哪里,而是開口問了小女孩:“你怎么了?”
小女孩止住了哭聲,緩緩地轉過頭來,在看到那張臉的一瞬間,玉衡楞在了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那張臉她在夢里見過了無數次,是林玉衡十歲時的臉,是與她現在極其相似的臉,滿是稚氣,滿是血淚。
她站起來,向玉衡一步步逼近,玉衡想退,雙腿卻早就不聽使喚,二人距離被拉近,近到可以合二為一。
“林玉衡”用袖子抹了一把淚,她的身體邊緣有圈柔和的光緣,在笑的時候漸漸透明化:“姐姐,你終于來了,我等得你好苦呀。”
“你一直都在這里?”原來林玉衡沒有死,和她一樣脫了軀殼留了靈魂。可是為什么是十歲的林玉衡,而不是十六歲時離去的林玉衡?
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林玉衡歪頭一笑:“因為我只想做十歲的林玉衡,只想待在永遠回不去的過去。”她說:“謝謝你,姐姐,雖說我們是各取所需,你想要重活,我想要離開,但是你把我的人生過得比原本好多了,真好,只是可惜你最后還是來到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