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頭仿佛要炸開了，在一片荒隅中滋生魑魅魍魎，像是之間有一道屏障，卻容不下一個林玉衡。

“你終于醒了。”耳畔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將她拉回到一個聽得見摸得著的世界，她看著嚴歸闕的臉慢慢重合，輪廓溫柔，就好像是一場夢。

她疲軟地支撐起身子，感覺到四肢松軟無力，腦中也是昏昏沉沉：“我怎么在這里？我睡了多久了？你這胡子都長出來了。”

他瘦了很多，面色蒼白，透著病態，下巴處的胡子都可以扎成一個小揪了，他從前可是連一根頭發絲都要精致的人兒。也不知道是因為她醒來而興高采烈，還是被她逗笑了，苦瓜似的臉終于有了舒展：“你已經睡了一月了。”

玉衡驚：“什么？！那我豈不是一個月都在床上吃喝拉撒？”

“想什么呢你，把鄉下人的粗鄙學了個干凈，大夫給你開了補氣丹，雖是昏迷著，但并無大礙。”

“那你這一整個月都在這里守著的嗎？”

“倒也不是。”

“好啊你，我還以為要唱個什么深情戲碼呢？”說話間已有了些力氣，玉衡翻手就揪他的胡子。

嚴歸闕卻猛地扼住她的手腕，竟反常地不同她玩鬧，眼中熠熠：“父親他們從邊疆回來了。”

“是皇帝召見嗎？”

“不是。”

玉衡錯愕萬分，她深知邊疆封吏武將無召回京意味著什么，試圖謀反，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難道……

嚴歸闕讓她的懷疑成為事實：“是的，就是要逆反，但不是為了奪帝位，而是為了嚴家今后，為了被蒙蔽的世人諸心，為了天下百姓。玉衡，你還不明白嗎，你我都不能獨善其身。楚廷安帶著顏嬤嬤已經上京面見了，在他們后面站著的是嚴家軍。”

玉衡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了，眸中失去了神采，再一次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好像仍然什么都不能避免，只能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嚴歸闕，我到底是誰啊，你說我是誰啊，我是玉衡還是林玉衡？”

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她到底在為什么而活著。

“你是玉衡，我的玉衡。”嚴歸闕回答得從未如此堅定過，他攥住她垂在被衾上的手，要把所有的力量都交付于她。

嚴歸闕不知道的是，這樣的力量給了她極大的堅定，掃清了擋在眼前的所有陰霾，仿佛肌骨經脈得以重塑，從里到外都是灼熱，嗆回眼中一滴淚：“是的，我是玉衡。”

嚴歸闕將她的長發順開，緩緩順著：“我們將這最后的事情了結了，你不欠任何人了，我也不用再為嚴家運籌了，我們一起去江南，去看二十四橋明月夜好不好？”

“好。”

熙寧八年，武成帝登基的第八年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嚴家軍手握重兵圍堵宮城，不為逼宮，為的卻是翻案，翻的是孝文皇太后的大案。人言孝文皇太后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轉世，然而當所有的證人證據呈上玉階前，人們才發現一直以來看到的都是假象。

哪有什么普度眾生的觀世音，不過是一座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獄羅剎，在世時把控朝政，清除異黨，謀害忠良，甚至與桓親王茍合毒殺先帝，實乃十惡不赦的毒婦人也。

然后人終已逝，再多追究不過是憑添罵名，逝人終不回，再天大的罪過不過是當做一樁皇室丑聞成為茶余飯后的笑料。

至于嚴家擁兵進城，本應是滅九族的不赦之罪，卻不知為何皇上留了他們性命，僅僅只是貶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有人認為是看在嚴老將軍身為三朝元老立下的汗馬功勞上，這皇朝畢竟有一半是嚴家用鮮血打下的江山，也有人惋惜一代良臣就這么隕了。

到底為何，只是個謎罷了。

“爺爺，爺爺，那為什么太后那么早早地就走了呀？”稚嫩的孩童聽著老套的故事但仍覺得新鮮，依偎在爺爺懷里胡亂踢著腿兒。

“這就是惡有惡報啊，孩子，你以后可千萬不能做壞事哦。”

“可我覺得，我覺得有人殺了太后！”

正此時，門口來了一男一女，爺爺嚇得慌忙捂住小孫子的嘴：“不準亂說！”

“窩木油卵縮嗚哇嗚……”

爺爺把不服氣的孫子摟在身后，看著來的兩位客人，掛起招牌笑容：“兩位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男子攙扶著女子，眼神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女子滾圓的肚子：“住店，要一間上好的廂房。”

爺爺是個生意人，一眼就明白是貴家公子帶著懷著身孕的夫人出游來了，點頭如搗蒜：“您放心，一定是安排的最好的。”

男子還是不放心，打量四周，仍覺不滿意：“你說你挺著這么個大肚子，非要過來湊熱鬧干什么？”

女子雖身懷六甲，但仍然是生龍活虎，俏麗如花：“嚴歸闕，你膽子不小倒拿捏起我來了，一年一度的花燈節我怎么能錯過，是你兒子想看可不是我想看。”

“好好好。”嚴歸闕無法，天知道她懷了孕后這脾氣怎么愈加暴躁了，不過……相比較以前拘泥板守的她，這樣也不錯。

“好嘞，兩位將牌子拿好了，二樓左拐最里間就是。”

玉衡收了牌子，看了一眼躲在爺爺背后偷偷張望著的男孩，悄悄湊近了，附在他耳邊輕聲道：“小孩，姐姐告訴你，你猜對了哦。”

男孩先是一愣，繼而汪地一聲哭出來，哭的撕心裂肺，不知是被嚇得還是怎的。爺爺連忙彎下腰哄著寶貝孫子，再抬眼時那兩位已經不見了，而自己已經嚇出了一聲冷汗。

他聽見了剛剛女子的話，心中有個猜想慢慢擴散，這世間能悄無聲息殺的了太后的人還能有誰，普天之下惟一至高無上人而已，如果嚴家不是手中握有把柄的話，又如何能功成身退呢？

秘密的背后，仍然是秘密。

不過這并不是他一介草民需要過問的事情，他只需過好自己的日子。

樓上的二人還在熱熱鬧鬧中，嚴歸闕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確認沒有任何危險物品后，又嫌棄被褥不夠軟，嘴里嘟嘟囔囔：“都說了別來別來偏要來，你若少了一根頭發，回去母親非撥了我的皮不可……”

“噓——”玉衡立在窗前，所視之向是窗外，“你過來。”

她如一只芙蕖亭亭而立，立在光影溫柔歲月，仿佛還是年少模樣一見傾心，他向她走過去，向他這一生的港灣走過去。

透過她的眼看到的是一條條繁華的街道，人們在為晚上的花燈會張燈結彩，到處喜氣洋洋，一片盛世煙火氣息。暮晚時分，橙紅色的氤氳光芒撒向每一處翹起的飛檐，像是一層旖旎的紗，籠著所有的人都溫和柔潤。

盛世康乾。

“也許皇帝不是一個好兒子，但他一定是一個好皇帝。”

嚴歸闕從背后輕輕摟住她，將下巴抵在她耳邊：“朝代已有后人新起，父親告老還鄉，了卻最后的愧疚，嚴家再也不會有沒有父親的孩子，沒有丈夫的妻子了，這是最好的結局，從前的一切跟我們都沒有關系了。”

玉衡釋然一笑：“是啊，我們只需過好我們自己的日子。”

那輪日光圍著光暈，緩緩向西而沉，在二人的注視下終歸于寂靜，天地間只余些許余暉，令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