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半年后,匈奴赫德單于突然提出議和,開出的條件之一,居然是讓靖國皇帝遣婕妤袁氏和親,也不知他是從哪里得知袁浠便是他一直十分欣賞的靖國驃騎將軍袁沛霖,震驚之余,腦子里居然冒出這么個清奇的念頭,大概是覺得自己若能以這樣的方式征服她,也是一件暢快事吧。
開陽原本對這樣的無禮要求十分惱怒,可在輔星的諫言下,心思也有了轉圜,發現這事未必如表面上看起來那樣不堪。
遣婕妤袁氏和親,失的是一時的面子,換來的卻會是很長一段相對安定的歲月,這對于歷經了多年戰亂,剛剛統一的中原大地來說,尤為珍貴,有了充足的時間秣馬厲兵,何愁將來沒有徹底擊退匈奴,一雪前恥的機會。
與此同時,袁浠恰巧覺得身體不適,請了御醫來問診后才得知,自己已有了月余的身孕。
她畢竟是女子,初為人母,自然是欣喜的。然而就在她紅著臉,扭扭捏捏將喜訊告訴前來看望自己的開陽時,他愣了許久,對隨侍的內官耳語了幾句,又摒退了左右,竟然對袁浠道:“袁浠,這個孩子,來得太是時候了。你知不知道,今日赫德提出議和,條件之一便是迎你回去做閼氏,如今你又恰恰有了朕的孩子,而且只是月余,你自己不說,旁人必不會知曉,朕想好了,為你送嫁的隊伍里,會有一名醫官隨侍,到了合適的時候,他會讓所有人都自然而然認為這個孩子就是赫德的,對這一切,你只需裝作不知,相機行事,將來如果能生下兒子,以你的智謀,大可以幫他爭一爭單于之位,這樣一來,甚至不用動刀兵,天下也都將是我大靖的。”
袁浠聽到他那句“這個孩子來得太是時候”,眼角眉梢都泛起了淺淺笑意,可越往后聽,心就越冷,到了最后,只是紅著眼圈呆坐半晌,俯伏在地道:“臣,領旨。”
開陽此時激動萬分,哪里注意得到她情緒的變化,只是興奮地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攬入懷中,又把自己原來的想法與她說了,最后感嘆道:“沒想到你竟然這時有了身孕,這真是天賜良機。”
開陽說完他的大計劃,又囑咐了袁浠幾句,便笑吟吟走了,袁浠望著他漸漸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不覺淚如雨下。重寰不忍,伸出手想給她拭,玉衡卻將他攔下,又對他搖了搖頭,他這才想起來,不到萬不得已,自己是不能干涉這些事的,更不能與她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否則于云兮并無益處,于是只能攥緊了拳,眼睜睜看袁浠從天黑落淚到天明。
玉衡觀他神色,忍不住搖頭嘆氣,心中暗道,翼遙啊翼遙,雖說安天下總要作出點犧牲,可你這手段也使得太無情了些,看來這次回去,你得先跟重寰好好打一架了。
到了親迎那日,袁浠披上嫁衣,靜靜坐在妝奩前,由著宮婢們擺弄,可就在戴上頭冠的前一刻,她忽然讓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了貼身女官,自己則起身走到廊下,望著滿天風雪,喃喃道:“阿蘿,你知道嗎?我總有種感覺,好像每一次穿上嫁衣,都不是要嫁給心愛的人。”
阿蘿是自小侍奉她的人,當然知道她心中的那些苦楚,聽了這句話,眼圈便紅了,卻只能強撐著笑臉道:“瞧閼氏說的,就跟自己嫁了多少次一樣。”
袁浠也跟著笑笑,淡淡道:“總覺得上輩子,上上輩子,也都是如此呢。”
玉衡聽到此處,看了看令玥,見她點頭,便又嘆了一口氣。
及至匈奴迎親的隊伍到達,袁浠辭別開陽時,行完了大禮,想了想還是道:“臣在行軍途中,曾聽有遺留村中的軍屬唱過一首民謠,陛下愿意聽一聽嗎?”
在場的人皆是一愣,開陽道:“你唱吧。”
袁浠便拿過送嫁欽使手中的旌節,一邊擊打著地面,一邊唱道:“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輾轉不想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如此回環往復,連唱三遍之后,沛霖歸起身還旌節,一手握拳,一手作掌,以掌覆拳,對開陽道:“陛下,止戈為武,天下歸心。”言畢登上車駕,不再回頭。
令玥見此情景,不住搖頭嘆氣,“自己都被逼成那樣了,還心懷蒼生呢。”
玉衡看了一眼身邊的重寰,見他正定定地把袁浠望著,目光如水,不由笑道:“所以才能跟天樞上神湊成一對嘛。”
袁浠很清楚自己的任務,因此盡管心中十分抗拒,卻還是適時地小小撩撥了一下赫德,赫德本就對她一直心向往之,此刻得了暗示,自然也就迫不及待了,況且匈奴向來不重禮節,哪怕婚儀尚未完成,單于親近自己的準閼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是,隨行的醫官在月余后告知大家袁浠有了身孕時,并沒有人覺得奇怪。
沒有人奇怪,卻有人不悅,比如,赫德那個一直無所出的大閼氏,自從得知了這個消息,她就一直想盡辦法尋袁浠的錯處,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次,因為醫官一時言行不慎,讓她順藤摸瓜揭破了袁浠身孕的秘密,知道真相的赫德恨得牙癢癢,親手宰了扯謊的醫官后,將刀架在袁浠的脖子上連聲質問,袁浠自然裝作不知,抵死不認,赫德此時對她到底有了幾分真情,問到最后也就難得糊涂了,可還是怎么都咽不下這口氣,再加上大閼氏的言語相激,到底還是將她綁在馬后拖行數里算作懲處。這么一折騰,孩子當然沒了,袁浠自己也差點丟了命。
對此,重寰他們仍然只能眼睜睜看著,不敢妄動,最后也是見她數度垂危,權衡之下,玉衡和令玥才跑到天山之巔尋了一大堆雪蓮回來,悄悄放進她的湯藥中,想著這好歹是凡人的藥,應當不算犯禁,不會給她招來反噬,即便有,與云兮提前返回相比,也實在不算什么。
盡管有了雪蓮的滋養,袁浠還是纏綿病榻數月之久,令玥每每埋怨:“不是說這一世不用歷病痛苦嗎?怎么還是這樣。”
重寰坐在她榻邊,緊握雙拳,皺著眉道:“這應當是彤蛾的緣故,任何靈力相擾,或多或少都會改變她命中的一些細節。”
玉衡聽了,冷笑一聲,從齒縫里擠出“彤蛾”二字,眼中寒光乍現。
令玥知道,重寰從來都是平和而冷淡的,玉衡則成天吊兒郎當,對什么事都漫不經心,如今他倆同時被氣成了這個樣子,彤蛾,應該會有大麻煩了。
在神仙和凡人的共同努力下,袁浠終于漸漸好轉,就在大家心里都略覺得好過些時,她卻忽然接到了開陽的密函。
其中提到,南詔叛亂,牽制住了國中大部分兵力,讓她想辦法穩住赫德,免得他趁機出兵再擾北境,讓靖國腹背受敵。
袁浠看完密函,隨手扔進旁邊的炭盆,望著燃起的火光對阿蘿嘆道:“咱們陛下還真夠瞧得起我,當人家赫德腦子壞了嗎?這個時候不打你還等什么時候打。”
阿蘿聽了憂心忡忡地道:“那該如何是好呢?”
袁沛霖冷笑一聲:“如何是好,提著腦袋去試試我這條三寸不爛之舌靈不靈唄。”說完,就坐到鏡前細細梳妝起來。
令玥仔細看了看她梳妝后的樣子,笑道:“嗯,這么拾掇拾掇,也還是能看的。”
袁浠則對著鏡子左右照了照,望著阿蘿淡淡道:“去,把你早上起來給我燉的湯裝上一盅,我要去見赫德。”
彼時,接過阿蘿提來食盒,袁浠款款來到赫德面前,噓寒問暖,盡展柔媚,最后還道:“單于連日操勞政事辛苦了,妾親手燉了些羹湯,請單于多少進一些吧。”
赫德難得聽到她的溫言軟語,又見她此番大病初愈,雖不再有從前那般英姿颯爽的樣子,卻憑添了些婉約之態,行動處,顧盼間,頗有些流風回雪的意思,因而對她更加憐愛,喝湯的時候還不忘拿一只手臂把她攬著。
令玥見狀,拉拉玉衡的衣袖,悄聲道:“你可拉著點重寰啊,別一會兒他一激動,把赫德那雙豬蹄子給剁了。”
玉衡笑道:“你以為都跟你一樣拎不清嗎?那只是云兮一個轉世的凡體而已,是袁浠的,他有什么好激動的。”
令玥嘆道:“所以說你們這些男神就是不懂,身體是袁浠的,感受卻是云兮自己的,即便這一世她并不愛翼遙,也不喜歡赫德,可先是被自己唯一可以依賴的丈夫背叛至此,如今還要對這個直接害她失去腹中骨肉,差點丟掉小命的暴虐之徒虛與委蛇,曲意逢迎,身體的疼痛,較之心中苦楚,實在不算什么。”
重寰聽了她這話,原本微微皺著的眉頭,又皺得緊了些。
此時袁沛霖已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把赫德哄得眉開眼笑,她見時機差不多了,便微笑著道:“妾聽聞,靖國南境動了刀兵,單于可知曉了?”
赫德聽了這話,臉立時沉了下來,松開摟住她的雙手,冷冷道:“閼氏消息果然靈通,我這也才聽說呢。”
袁浠笑意不改:“那單于有何打算?”
赫德睨著她道:“有何打算?自然是趁火打劫了。”
袁浠依舊笑問:“這個妾知道,只是單于可想好了,要趁什么火?打什么劫?”
赫德眉毛一挑,“你什么意思?”
袁浠見魚兒已上鉤,款款捋了捋鬢發,道:“單于是不是想著,趁靖國跟南詔開打,北境邊防空虛,帶兵入關撈上一筆?”
赫德反問:“這難道不合理嗎?”
袁浠道:“合理是合理,卻不是上上策。”
赫德盯著她看了半晌,捏著她的下巴問:“那閼氏倒是說說,怎么樣才是上上策。”
袁浠道:“自然是按兵不動。”
赫德聽了這話,忽地瞇起眼睛,伸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袁浠猝不及防,被他扇得撲倒在地,嘴角也滲出血跡,赫德惡狠狠道:“賤婦,這又是你那個老相好皇帝授意的吧。”說著就要起身離去。
袁浠知道,機不可失,忙雙手抱住他的一條腿道:“單于請聽妾把話說完。”
赫德有些不耐煩地狠狠踹了她兩腳,又舉步要走,袁浠卻咬著牙不撒手,只道:“單于哪次帶兵出征攻打靖國,周圍那些小部族不趁機作亂,結果都是單于損兵折將,他們白白得了好處,有時候搶回來的東西,甚至不能抵償他們的作踐。”
赫德聽到此處,終于停下,望著她冷冷道:“那依你的意思,我當如何?”
袁浠望著他,說出的話字字清晰:“單于大可以帶人去靖國邊關虛張聲勢一番,卻不與他們真打,等這些小部族按抐不住跑來作亂時,再將他們一起都收拾了,從此沒了后顧之憂,再轉過頭來專心對付靖國,不好嗎?”
赫德冷笑一聲:“你說得輕巧,等他們來了,我再帶著大軍從靖國邊境回來,這些人早做完孽跑得沒影了,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兩頭都占不著嗎?”
袁浠用衣袖拭去嘴角的血跡,淡淡笑道:“單于當然不能真的帶著全部大軍去邊關,而是要將精銳都悄悄留在家中,埋伏在營地四周,等他們來的時候,再甕中捉鱉,繼而一鼓作氣,將這些小部族全部收編。”
赫德沉吟片刻,望著袁浠幽幽道:“你說得倒輕巧,我都不在,誰來領兵平亂?”
袁浠伏首叩拜:“妾愿代單于領兵。”
赫德聽到此處,狐疑地望著她:“你?”
袁浠笑道:“單于不信妾能領兵?”
赫德冷笑一聲道:“袁將軍當初不知道折損了我匈奴幾員大將,多少兵卒,你都不能領兵的話,這世上也沒幾個能領兵的了。不過,這靖國才是你母國,你如何肯真心為我匈奴作戰。”
袁浠聞言垂下頭,帶著哭腔道:“單于或許不知,我中原習俗,女子在家從父,嫁后從夫,妾既已嫁與單于,自然要以侍奉單于箕帚為念,如今能為夫君領兵平亂,是妾的福氣,還請夫君不要再相疑,傷了彼此情分。”說完還假模假式地拿衣袖抹了抹眼角。
那赫德聽她這番言語,見她這般情態,既感動又心疼,趕緊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摟入懷中,心肝肉地叫了一通,又是撫著她的臉上身上問痛不痛,又是一迭聲讓人拿來一大堆好東西賞她,最后還因她假意咳了幾聲說身體不適,巴巴地親自把她送回了營帳。
玉衡已經憋了半天的笑,這時終于忍不住望著重寰道:“你就是這樣被她拿捏住的?”
重寰望著天空嘆了口氣:“她那時候對著我倒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也沒見費過這么大的勁。”說完想了想又道,“唯一一次拐彎抹角說話,還是勸我去別的妻妾那里留宿。”
玉衡聽完撇撇嘴道:“她還有那么賢德的時候?真是不敢想。這幸好是喝了孟婆湯,啥也不記得了,否則就她那醋勁兒,時不時把你那時妻妾成群的事翻出來說道說道,也有你受的了。”
重寰苦笑道:“人家哪有你說的那么蠻橫。”
玉衡哂道:“是是是,不蠻橫,在你眼里她怎么樣都好得很。唉,也不知是誰太招女的喜歡,在靈墟那二三百年,時不時就有些神魔精怪跑去自薦枕席,她沒看見的還罷了,那些看見了的,哪個沒被隨風削過頭發斬過尾巴,況且教訓了那些女的還不算完,某位神君夜里進不了屋,只能到處找人喝酒的事情,不也時有發生嗎。”
重寰聽著玉衡的揶揄,想起他提到的那些事,唇邊浮起了一絲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