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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云深兮風起

六道輪回(二)

好容易挨過這冰封的一千年,天樞神君又領著仙使來布了一次道,再順便教授了她一些格斗技巧,云兮緊接著便被“請”入熱部中去。

接引她的還是先前那個鬼差,只不過他此時對她的身份有所猜疑,講話也不似先前般隨意了,開口閉口都是您老人家如何如何,弄得云兮哭笑不得,反問他:“敢問小哥今年貴庚?”

那鬼差想了想道:“恰恰三萬三千五百歲。”

云兮被噎得不輕,心道,好吧,那我確實算是老人家,卻還是要逞一段口舌之快,因而道:“那我也比你老不了多少,叫姐姐正合適。”

那鬼差忙擺手到:“不敢不敢。我們這些地底的鬼怪,不敢跟天上的神仙攀親戚。”

云兮聽他言辭雖謙恭,語氣卻含著不知多少鄙夷,不禁有些好笑:“天上的神仙怎么你了,要這樣避之不及。”

那鬼差原本在前面領路,聽到這句話,忽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云兮不防,一頭撞進他懷里,他忙扶住她柔聲道:“前面就到了,他們雖交代過你不用去無間地獄,可要在這兒呆上千年,怕也夠受的,你心里最好有個準備。”

云兮揉著額頭笑道:“雖不知你跟天上的神仙有什么過節,但你看,我也是被他們逼著來這兒的,而且現在最多算個準神仙,所以實在不必急著把我跟他們歸為一伙。”

那鬼差聽到此處也笑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吧小姐姐,你說了算。”言畢側過身子,對著前面不遠處的洞口揚了揚手,“一千年后,我備上好酒好菜,進去接你。”

云兮聞言笑著幾步走到洞口,回身對他擺手道:“行,你別忘了就是。”

等到千年過去,那鬼差一早便請了避魂令進洞去,正遍尋她不著時,忽見一人衣衫襤褸,渾身血污,正縮在一個角落閉目養神,仔細一看,不是她是誰,趕忙走過去,剛一靠近,她便倏地睜開眼,提起手邊的刀向他砍來,他本能地側身避過,大喊道:“小姐姐你瘋了嗎?是我呀。”

云兮本來還要反手再給他一刀,聞得此言,才驚醒過來一般,趕忙住了手,未及說話,背上便傳來鉆心的痛,明白自己又被亂刀砍中了,鬼差見了,忙將她拉進懷里,一面舉著避魂令對那些舞著大刀亂砍的鬼怪咆哮:“滾!都滾一邊去!”一面護著云兮迅速往外走,云兮嘆了口氣道:“唉,小兄弟,你終于來了。”

等到他們撤出洞口,云兮背上剛被砍傷的地方已然痊愈,可她依舊蒼白虛弱,鬼差脫下外袍將她裹住,想了想,背起她便往自己的住處走。云兮見了他,心中緊繃著的一根弦才松下來,此刻只覺得腦袋發沉,在他背上道了句:“你的好酒好菜可都備好了?姐姐我快餓死了。”說完,還未聽清他答的什么,便昏昏睡去。

等醒再次來時,只覺得四肢百骸仍是說不出的酸痛,便撐起身子,勉強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臥著發呆。沒過一會兒,那鬼差端著一只冒著熱氣的琉璃碗進來,見她靠在那兒兩眼發直,走過去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卻被她啪的一巴掌拍開,便知她無大礙了,因而笑著將手中的碗遞給她道:“快趁熱喝了吧,你的那位大神仙朋友親自送來的,說是喝了好得不得了呢。”

云兮沉默片刻,接過碗來,也不瞧瞧里面是什么便一飲而盡,那鬼差看得直皺眉,嘆道:“看來是真餓了。”又問她,“好喝嗎?”

云兮道:“不好喝,還有,那位是大神仙不假,我卻沒有資格跟人家做朋友。另外,你給我準備的好酒好菜呢?”

那鬼差聽了哈哈一笑,“得嘞,您稍等,馬上就來。”他說著站起身,指著旁邊一扇小門道,“那里給你準備了點熱水,沖洗一下身子會舒服些,放心,我去地面上取的泉水,干凈的。”

云兮原本微微皺著眉,聽了這句呲牙笑道:“多謝。”

待到梳洗完畢,酒足飯飽,那鬼差見她精神恢復了大半,臉上也重新有了點血色,這才真正放下心來,正收拾碗盤時,就聽云兮道:“不是說地獄里面要割舌頭下油鍋砍手腳的嗎?怎么我進去就只看到大家提著刀互相亂砍。”

那鬼差道:“原來的確是有分這些項目,但后來鬼差們都覺得在里面做這些差事太辛苦,都不愿意去,遂提出來讓他們自己互砍,也能省去許多麻煩,因此現在就都這樣了。”

云兮翻了個白眼:“你們是怎么挑唆得人家自己互砍的。”

那鬼差挑挑眉道:“還用挑唆?熱部的亡魂,生前都是大奸大惡之徒,自己身上都是罪孽,眼前所見皆是仇敵。等到誰自己砍累了,放下屠刀,業障也就銷盡了,便可以轉世投胎。”

云兮聽了笑道:“聽起來倒是頗有玄機的樣子。”

那鬼差聽了也隨她笑笑。

沉默一陣,云兮問:“那個近邊地獄,到底是怎么回事?”

鬼差聞言,臉上的笑意頓時沒了,眉毛也擰成了一個疙瘩,不答反問:“你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他們要這么折騰你?”

云兮支著腦袋望著屋頂想了許久,才道:“并沒有誰要故意折騰我,大概只因眾生的悲歡并不相通,若不是切切實實體驗過,又怎么能知道這世間到底有多苦,也就不能生出真正的慈悲心吧。”

鬼差聽了哂道:“這是那位大神仙給你洗的腦?”

云兮笑著站起來,甩了甩胳膊動了動腿,答道:“大神仙哪兒來的閑工夫跟我說這些。走吧,咱們還是該干嘛干嘛去。”

鬼差冷眼瞅她半晌,最后嘆了口氣,領著她來到一處四面都是鐵墻的所在,指著墻上的四扇門道:“你自己選一個。”

云兮深深吸了口氣,笑問:“小兄弟,咱們也算有些交情了,你都不給點溫馨提示嗎?”說著已然走過去推開了其中一扇,還想回頭說點什么,卻被一股力量吸了進去,隨著鐵門砰地合上,鬼差也閉上眼,心中默想,提不提示有什么差別,終歸不是什么好去處,罷,我五百年后再來接你。

鬼差從前覺得五百年的時間不算長,如今惦念著他的那位準神仙小姐姐,竟比以往難熬許多,好容易到了日子,也是早早就去門口等著,挨到開門的時辰,只見云兮又一臉蒼白地扶著墻從里面走出來,衣衫倒是完好,只不過鞋襪俱已浸透,一步腳下就是一個血印子罷了。見到他還勉力擠出個笑臉,下一步便又跌進他懷里,昏迷之前還喃喃道:“對不住,把你借我穿的鞋襪都弄臟了。”

等她再次醒來,還是躺在鬼差的屋中,不過這次塌邊坐著的卻是天樞上神。

她只得努力撐起身子,與他寒暄道:“神君安好,又帶仙使來布道啊。”

見重寰略點點頭,云兮反倒不知再說些什么好,一陣沉默之后,重寰問:“你現在覺得精神如何?可以修習心法嗎?”

云兮先是一愣,隨即“嗯”了一聲,點點頭道:“應該沒問題。”

重寰便道:“那你聽好了。”說完念了長長一段咒語,又一字一句解釋給云兮聽,并再三囑咐她務必背熟,剛開始云兮還背得挺好,后面幾遍反倒錯漏百出,她便顯得有些焦躁,此時外面傳來碗盤碰撞的聲響,重寰道:“罷了,今日背不下來也無妨,你先休息,我明日再來。”

待他推門出去時,果見鬼差端著湯飯立在外面,不等他走遠就故意大聲嘟囔道:“床還下不來就被逼著做功課,也不知這神仙有他媽什么好做的。”

云兮第一次聽他爆粗口,而且還是為了她,自然是又驚訝又感動,也顧不上去想重寰聽到會如何想,只拉著他道:“好了好了,神君也是為我好,你就別生氣了。”

誰知鬼差聽了更是氣急道:“我說你可真是腦袋被洗得不輕啊,但凡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你這會兒連坐著喘氣都勉強,還趕著讓你背什么心法,這叫為你好?”說著已經急得快要跳起來了,云兮忙按住他道:“你先別急,聽我給你分析啊。首先我問你,你們這兒以往多久會有上神帶著仙使來布一次道?”

鬼差想了許久答道:“除了我剛做鬼差時,有個仙使單來過一次,便是你來了之后才…。”

“所以你覺得這是巧合嗎?”

鬼差無言,氣卻消了不少。

云兮便又道:“而且他來時,第一次所教授的心法,不僅可以打發無聊的時光,還能減輕冰封的苦楚,這個是我的親身體會,不會假。”她說著,瞥見鬼差的臉色又和緩不少,繼續說道:“至于后來入熱部之前,他教我的那些格斗術,讓我少挨了多少斧劈刀砍,我都不好意思說。”她說著嘆了口氣又道:“我猜想,若是沒他之前給的那碗不知道什么湯,我估計也熬不到你來接的那一刻。”

鬼差聽完她這番話,氣總算都消了,卻還是冷哼一聲道:“所以呢?你覺得他這次巴巴地跑來又逼著你背心法是為了什么。”

云兮瞅了他許久,才幽幽嘆道:“小兄弟,姐姐這一關,怕是不太好過,若將來有個萬一…”

她話還未說完,嘴已被鬼差掩住,只聽他帶著哭腔道:“小姐姐,你別說了行不行,我打從生下來就獨自在地獄游蕩,三萬多年,就只遇到了你,你…”

云兮不料他會忽然如此動情,忙拍著他的手哈哈笑道:“得了得了,逗你玩兒的,還當真了,你手藝那么好,姐姐我怎么舍得呢…”說完不再客氣,自顧自吃喝起來。

鬼差卻不理會她這番說辭,只是一面想著心事,一面默默給她添酒夾菜。

重寰是天界上神,一向對些閑言碎語都不在意,像鬼差這樣當面諷刺,他原本也并不想理會,但只怕云兮聽了會胡思亂想,因此生了心魔,正琢磨著如何跟她解釋時,聽到云兮這番理論,便知無妨。只是想不到,這小丫頭竟是一向揣著明白裝糊涂。

此時鬼差看云兮吃得差不多了,又打趣她道:“所以這位準神仙,您呆在那里面的這五百年,可又悟出什么道理來了?”

云兮咽下口中的食物,緩了緩道:“沒悟出什么道理,只是覺得做什么都好,千萬別作惡,否則下了地獄,真是沒有一處安生的。”她停一下喝了口湯,豎了豎大指又道:“我現在明白你們這個為什么會說那句話了。”

鬼差問:“哪句?”

云兮嘆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鬼差不解:“這話怎么說?”

云兮道:“雖然知道入地獄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受這些邢罰也屬應當,但看到他們如此煎熬,自己也經歷了那般痛苦,還是會覺得不忍。”

鬼差嘆道:“都到這兒了,不忍又能如何?那位倒是常常開壇講經,可據我看,也沒什么用。”

云兮笑了笑:“要真沒一點用,那位還呆在這兒干嘛,圖涼快嗎?有些東西微乎其微,的確很容易被忽略,就算日積月累有了可察覺的變化,大家也不見得就能想到根源上去。”她停了停又道,“其實我是在想,許多惡都是時勢造就,譬如最先遇到的那個婦人和那個孩子,若時局好一些,那大家作下的惡業會不會跟著少一些。”

重寰聽到此處微微一笑,安心尋地藏下棋去了。第二日再見云兮時,她也已經沒有大礙,還跟鬼差學起了做鞋子,據說是因先前穿著他的鞋過利刃道,給人家踏壞了,所以如今要賠償一雙。此刻見重寰來了,唯恐他覺得自己不務正業,一面將鞋往背后藏,一面道:“神君昨日教的心法,我背了一半,后面的記不太清,怕背岔了,所以…”

重寰卻已伸手拿過她做的那雙“鞋”,打量了一番嘆道:“你天賦不在此,別白費工夫了。”

鬼差聞言長舒了口氣,將手一攤:“看吧,也不止我一個這么說的了。”

云兮不服氣,卻又不敢與重寰斗氣,只拿眼珠子來瞪鬼差,鬼差只當沒看見,打了個哈哈出去了。

重寰便又督促著她背誦昨日那段心法,最后還反復確認她是否都一字不差地背下了。云兮之前也未見他如此嚴謹過,心中實在有些好奇,忍不住問這背的是什么。

重寰眼波微動,淡淡道:“清心咒。”

云兮無語,心道還以為是什么高深術法,結果竟是個…嗯…聽起來不怎么厲害的玩意兒。

重寰觀她神色,大概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輕輕嘆了口氣便翩然離去。

云兮進了孤獨后忽然意識到,自己就是個烏鴉嘴,這一關果然如她先前所言不太好過。

其實說到底也沒什么,既沒有相互砍殺,也沒有利劍鋒刀,甚至無聲無形,無味無象,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云兮覺得自己算是個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卻也被這樣的黑暗折磨得幾近瘋狂,所幸有重寰教授的清心咒,一次次讓她重新找回理智。

等到五百年過去,鬼差再見她時,便覺得她整個都不一樣了,不僅舉手投足間略略有了些神仙們才有的清冷之感,連話也少了許多。萬幸的是,三杯兩盞淡酒下肚之后,笑容還能恢復如初。

沈筠兮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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