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出賣靈魂并不丟人,丟人的是賣得太便宜了。
——《眠眠細(xì)語》
四面不透風(fēng)的房間,只有一臺小風(fēng)扇呼呼在吹。
晏初水站在屋子中央,手持許眠的身份證,老房子層高低,他站在梁下眉眼低垂,高瘦的鼻梁下,唇色淡得像一抹水。
“姓名。”他問。
“許眠。”小姑娘乖坐在凳子上,舉手回答,順便補(bǔ)充道,“性別女。”
晏初水凝眸,“我還沒問你呢。”
“哦。”許眠點(diǎn)頭,大概是還沒吃晚飯的緣故,她伸手摸向那根火腿腸,攥在手里,但又沒吃,仿佛只是因?yàn)榫o張,想抓點(diǎn)什么似的。
“身份證照片什么時候拍的?”
“高三。”許眠坐直身子,方便他核驗(yàn)人臉。
小姑娘個頭不高,身材瘦弱,巴掌大的臉上沒什么血色,一雙明亮的杏眼顯得格外大,配上清秀的五官,整個人像一株細(xì)細(xì)長長的鈴蘭,弱弱的好看。
他們很多年沒見過了,晏初水有點(diǎn)記得,又有點(diǎn)不太記得,他走近一步,傾下身子,眼鏡插在襯衣口袋里,目光毫無遮擋地落在許眠身上。
他的眼瞳很黑,焦墨一樣黑。
許眠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但晏初水沒有,他的呼吸很勻稱,和他的視線一樣,均勻地從她身上掃過,一寸一寸的。
四肢齊全,長得不丑,是本人。
隱約記得她右耳后有顆紅色的痣,晏初水不假思索,捏住她的耳廓往前一掰,許眠的耳根很軟,被他一捏就紅透了。
她咕嘟吞了一口口水,“初水哥哥……”
晏初水抬起眉梢,問:“疼?”
“不疼。”小姑娘搖頭。
只是燙而已。
他慢悠悠地松開手,心無旁騖地繼續(xù),“身份證號碼背出來。”
許眠不自然地揉了揉右耳,盯著他修長的手指看了一眼,才飛快地背道一串?dāng)?shù)字。
十八位數(shù)字準(zhǔn)確無誤,晏初水姑且相信眼前的許眠就是自己認(rèn)識的那個許眠。之所以用姑且,是因?yàn)樗麜簳r停止了發(fā)問,卻仍在用手機(jī)查詢信息。
他不看許眠了,許眠倒還在看他。
這么熱的天氣,這么悶的屋子,他竟然一點(diǎn)汗都沒出,身上也沒有任何刻意的氣息,像是自帶結(jié)界,近在咫尺也給人一種隔著八百米的感覺。
許眠忍不住低頭,看向睡裙上一根不太顯眼的線頭。
是不是該換身衣服?
可是換衣服的話,得讓他先出去吧。
還是算了,她又偷瞄了一眼晏初水,并不覺得他會注意到自己穿了什么。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晏初水突然開口:“你衣服上有四根線頭,右邊拖鞋底脫膠了,還有——”
他頓了頓。
“開門前,記得穿內(nèi)衣。”
“……”
許眠從臉紅到脖子,從脖子紅到腳。
“你看到了?”她問。
晏初水側(cè)目,一如鑒畫時那樣直言不諱。
“恩,看到了。”
“……”
無視她的一臉窘迫,他還又補(bǔ)充了一句,“直接看到了肚臍眼。”
“……”
***
胡亂套上一件外套,許眠滿頭大汗站在小風(fēng)扇前,把風(fēng)擋得死死的。
久別重逢這種事,倘若天時地利人和,就是一場偶像劇,倘若三者都不占,那就是一場人口普查。
好在此時殷同塵敲門而入,向晏初水匯報,“檢查過了,其他住戶沒有燒殺搶掠的犯罪前科,方圓十米是安全的!”
晏初水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看手機(jī)。
殷同塵一邊以手扇風(fēng)一邊抽出紙巾擦汗,剛一扭頭就被角落里裹著黑外套又黑著臉的許眠嚇了一跳。
啥情況啊,大熱天還穿外套?
和晏初水一樣是個不怕熱的死變態(tài)?
當(dāng)然,第二句話只能放在心里。
老板不怕熱,一定是因?yàn)槔习逄熨x異稟!
他抬手指了指那碗快坨掉的面,提醒她:“你要不要先吃飯?反正一時半會也查不完……”
許眠熱歸熱,憋屈歸憋屈,到底還是好脾氣,或者說,是真的餓。
她鼓著臉挪到書桌前,剛端起碗吃了一口,又想起一件要緊事,猛然站起身來,“哎呀,我還沒給你們倒水呢!”
“我不喝水。”晏初水冷聲拒絕。
“那喝茶嗎?”她迅速蹲下身子,像只鼴鼠似的從書桌下的一個快遞紙箱里翻出兩袋簡易茶包,興沖沖的。
晏初水側(cè)臉看她,再次拒絕,“我也不喝茶。”
小姑娘局促地漲紅了臉,四下看看,一時也沒有其他選擇,作為一個家徒四壁卻又熱情的主人,她有些走投無路地問:“那、那你要不要喝點(diǎn)泡面湯?”
“……”
“我還沒吃,是干凈的!”
“……”
天道好輪回。
殷同塵清楚地看見晏初水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黑,哇,世界奇觀啊!
然而下一秒,奇觀就沒那么美觀了,晏初水利落地指向殷同塵,淡淡地說:“倒點(diǎn)給他吧,他最喜歡喝。”
“好哇!”
許眠的熱情總算有的放矢,她再次從紙箱里翻出一只一次性紙杯,倒了小半杯泡面湯,鄭重其事地遞給殷同塵。
“……謝謝!”
殷同塵硬著頭皮接過杯子,在許眠的盛情邀請下,與她一起坐在書桌前。
一人吃面,一人喝湯。
大概是有了面湯之交,許眠指了指他淤青的左臉,問:“你的臉要不要用熱雞蛋敷一敷?”她的聲音軟乎乎、甜絲絲的,和棉花糖一樣。
殷同塵的臉腫了大半天,早已破罐子破摔,不過這份遲來的關(guān)心還是讓他頗為感動,“不用了,謝謝你。”
許眠松了口氣,繼而喃喃自語:“好像也沒雞蛋了……”
“……”殷同塵忍不住小聲問許眠,“你和晏總真的認(rèn)識嗎?”
“真的呀!”許眠呲溜吃了一大口面,心情徹底好轉(zhuǎn),“我兩歲就認(rèn)識他了。”
“兩歲?”殷同塵心中一驚,深感自己地位不保,“那你們是青梅竹馬咯?”他用一個精準(zhǔn)的詞語概括出他們的關(guān)系,然而這個詞卻讓許眠猶豫了。
“算……嗎?”
“你們從小就認(rèn)識,你又叫他哥哥,不是青梅竹馬嗎?”
許眠含著筷子仍在猶豫。
“一起長大?”
“嗯嗯!”
“兩小無猜?”
許眠撥弄碗里的面條,終于找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初水哥哥……會無猜嗎?”
“!”
殷同塵不禁贊賞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這姑娘小小年紀(jì),就有如此領(lǐng)悟,可見他們的關(guān)系是真的不一般!唯一的問題是,晏家家大業(yè)大,能和晏初水一起長大的……他不由地環(huán)視四周,莫非這屋子看起來破舊廉價,其實(shí)別有洞天?
但許眠當(dāng)即就推翻了他的猜測。
“你在找?guī)鶈幔窟@里沒有的,要去外面樓道的公共廁所。”
“……”
身為書畫拍賣師,殷同塵的工作就是與形形色色的藝術(shù)家打交道,富的見過,裝逼的見過,清高的也見過,可他從沒見過一個畫家認(rèn)識晏初水,還能如此……他不忍說出那個詞,只好繼續(xù)閑聊,“那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啊?”
吃完泡面,許眠終于有機(jī)會剝開那根火腿腸,邊啃邊回答:“是初水哥哥來我家學(xué)書法認(rèn)識的。”
“書法?”殷同塵疑惑地看了一眼晏初水,好在后者不僅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還拋給他一個答案,“她外公是黃珣。”
“???”
許眠眨眨眼,“你知道我外公哦?”
殷同塵目瞪口呆。
他當(dāng)然聽過黃珣的名號,黃珣是當(dāng)代書法家,尤擅行草,作品風(fēng)格飄逸,筆墨變化獨(dú)特,而且——他尷尬地說:“去年秋拍,黃珣有一組四尺對開的行書五言聯(lián)就是從我手上賣出去的,拍出了他作品的最高價,一百二十八萬……”
最后的數(shù)字他說得極為勉強(qiáng),主要是許眠的目光太過真摯,啃火腿腸又啃得太過陶醉,一百二十八萬自然也就變得燙嘴起來。
然而人類的尷尬并不相通,許眠聽到這個數(shù)字反而眼前一亮,高興地晃起手中的火腿腸,“哇!好厲害!初水哥哥,現(xiàn)在外公的字這么值錢啦?”
晏初水已經(jīng)核查完所有信息,他放下手機(jī),不急不慢地回答她:“對,黃老師的字現(xiàn)在價格很高。”
“真好呀。”她低頭笑了笑。
小姑娘圓圓的腦袋上有一個乖巧的發(fā)旋,半干的頭發(fā)翹起柔軟的卷毛,讓人忍不住想揉一把。
可晏初水不是這種人,他雙手環(huán)臂,毫無感情地發(fā)問:“所以——”
“嗯?”
“你為什么會窮成這個鬼樣子?”
“……”
真·一刀扎心。
正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殷同塵喝了半碗泡面湯,不免有些心疼許眠。
不過,這正是他剛才沒好意思說的詞。
窮。
還潦倒。
藝術(shù)是一門燒錢的手藝,在出名前,年輕畫家窮一點(diǎn)是常事,但一般不容易潦倒,因?yàn)橛泄亲永锏陌翚狻?稍S眠不一樣,她看起來就沒什么傲骨,被人當(dāng)面奚落,也只是垂死掙扎,“有嗎?我、我覺得還好吧……”
晏初水冷冷地說:“去年全市人均可支配收入五萬三。”
許眠開始數(shù)手指了。
他繼續(xù)道:“而且你吃的泡面是白象牌的,只要一塊五一包。”
許眠抬頭,努力為自己辯解了一句,“這個我不知道哎,面是我問房東阿姨要的半碗……”
晏初水低頭,在備忘錄里記下:一塊五也沒有。
喝湯的殷同塵按捺不住,直接問她:“你外公的字都這么值錢了,就沒給你一點(diǎn)?”
許眠目光游走,繼續(xù)掙扎,“你們要不要再喝一點(diǎn)泡面湯……”
晏初水反問:“你有錢買嗎?”
“沒有……”
“賭博了?炒股了?追星了?”
他一連追問了三句,許眠都是搖頭。
“那、錢、呢?”
“……”
殘酷的話題避無可避,小姑娘蔫蔫地垂下腦袋,“外公前幾年生了大病,外婆就開始賣字畫,可外公還是沒治好,后來外婆也病了,家里的東西都?xì)w舅舅了……”
晏初水沉默了。
他和許眠的老家都是檀城,一個人口只有十幾萬的縣級市,雖然貌不驚人,但早在唐代,這里就因?yàn)樯a(chǎn)一種文人墨客的必需品——宣紙,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二十年前,晏初水去黃家拜師,那時的檀城有雙絕,晏家的紙,黃家的字。后來晏家轉(zhuǎn)行做拍賣,就搬離了檀城。黃珣去世的消息他們也有耳聞,可隨后黃珣的身價一路攀高,想來家屬應(yīng)該過得不差,誰成想會是這樣?
在全民脫貧奔小康的年代,居然還有人逆流而行!
“所以你就賣畫為生?還畫裝飾畫,賣給畫販子?”
從見到許眠開始,晏初水就沒說過一句好話,殷同塵恍然大悟,難怪他會天黑出門了,因?yàn)榈情T拜訪需要選時間,而罵人卻不分早晚啊!
尤其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許眠被他訓(xùn)得服服帖帖,火腿腸也不敢啃了,“我急用錢,工作室和我說,我的畫不好賣,而且就算賣,也只能一張一張慢慢出,但是畫販子要好幾張……”
“你要錢干嘛?”晏初水的目光落在半截火腿腸上,一字一頓地問。
以她目前的生活水準(zhǔn),應(yīng)該視金錢如糞土才對啊。
況且做人要有長遠(yuǎn)目光,做藝術(shù)家更是如此,即便現(xiàn)在沒出頭,也不能賤賣作品。畢竟國藝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院,但凡從國藝畢業(yè),前途都不會太差,就算是沒畢業(yè)的本科生也絕不是這個價格,寫意山水再不暢銷,一平尺也有個三五百,何至于此?
當(dāng)然,她是國藝學(xué)生的信息,是晏初水剛剛用身份證號碼查到的,她四年前入學(xué),應(yīng)該就是今年畢業(yè)。
察覺到一束兇光聚焦在自己手中,許眠悄咪咪地把火腿腸背到身后,抿了抿嘴,沒敢吱聲。
“你說。”他沉著臉又重復(fù)了一遍。
大部分時間晏初水都是波瀾不驚的,唯獨(dú)此刻窩著火。
許眠再懵也看得出來,她要是敢說是為了買火腿腸,肯定會被晏初水做成王中王。不過,這也確實(shí)不是她需要錢的理由。
只是那個理由,好像也不一定能保命。
她吞了一下口水,囁嚅道:“我沒錢交學(xué)費(fèi),已經(jīng)休學(xué)很久了……”
一分鐘后。
晏初水推門而出。
“哎哎哎!”殷同塵疾步跟上他,一邊回頭張望小破屋里的許眠,她睜著一雙濕潤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們。
可晏初水一步也沒猶豫,來時有多快,去時就有多快。
一路追他上了車,殷同塵氣喘吁吁地問:“你不管她嗎?這真的會肄業(yè)的!”
靠在后排的晏初水沒有回答,而是打開手機(jī)瀏覽器,在搜索框內(nèi)輸入了一行字——
遇到以前認(rèn)識的人,她卻在要飯,怎么辦?
答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