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4
世上最蠢的事不是犯錯,而是犯兩次一樣的錯。
——《眠眠細語》
許眠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身上蓋著的是晏初水那床墨綠色的被子,而她本人也是睡在臥室的床上。
這就有點詭異了不是?
她伸長手臂左右劃了劃,被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她起身下床,客廳沙發上,她那床小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像是有人在那里睡過,又像是沒有。
空曠的屋內沒有一個人,她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九點半。
晏初水應該是去公司了。
沒有片刻地猶豫,許眠疾步走向書房隔壁的藏品室。
晏初水沒有鎖門,整間藏品室也不大,所有他珍愛的藏品都一一擺放整齊,繞過兩層琳瑯滿目的畫架,她看見了墻角的保險柜。
特殊的尺寸意味著里面放著一件特殊的物品。
她知道那是《暮春行旅圖》的右半軸,外公曾告訴過她,《暮春行旅圖》是宋代畫家俞既白的名作,此畫高兩尺、長九尺,在火燒圓明園時遺落民間,不知為何又慘遭撕毀。
十年前,晏家開始四處尋畫。
外公曾打趣地說,我倒要看看,晏初水這小子會不會來找我打聽。可那時候,晏家已經搬離檀城,開起赫赫有名的墨韻拍賣行,而晏初水也再沒有回來過。
那一句打趣的話,永遠停留在了那個時刻。
這是一件很諷刺的事,許眠甚至覺得,就讓他一輩子都找不到畫也挺好的,然而世事無常,現在連她也要找畫了。
她一開始就知道晏初水和她結婚的目的,盡管他找了一堆可笑的理由。不過許眠覺得,初水哥哥還是蠻可愛的,畢竟嘛,知己知彼,方能如愿以償。
拿大骨頭逗狗,拿小魚干喂貓。
人間至理。
尤其是那天他將她丟棄,她一下子明白了兩件事,第一,晏初水一定擁有右半軸;第二,晏初水不在乎任何人。
她在距離保險柜還有半米的地方蹲下,不用嘗試也知道不可能打開,而且以晏初水謹慎多疑的性格,她懷疑只要有人碰它一下,就會有警報響起。
不可能偷、也不可能搶。
她起身想了想,然后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
仿佛從沒有進去過那樣。
***
許眠的猜測是基于對晏初水過往的認知,可現在的晏初水,連自己對自己的認知都是混亂的。
她猜他是去公司,結果他是去念經。
天才蒙蒙亮的時候,晏初水就起床了,直接奔向本市香火最旺的一家寺廟,吃齋念經折騰了幾小時,最后確認自己心如止水,才在臨近中午的時候到達墨韻。
走進公司,他神清氣爽,久違的平靜,久違的祥和,久違的心無雜念。
直到——
他看見了小秘書。
他想到了猴子,也想到了桃子。
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小秘書現在是什么香水也不噴了,恨不得到公司后再淋浴一把,好讓自己一身正氣。
而晏初水又一次在她面前駐足,這讓小秘書心驚膽戰,“晏總,您有什么要吩咐的?”
“你那個香水……”他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小秘書頭皮一麻,完了完了,用過一次,終身死罪?她哭喪著臉說:“晏總,我已經把香水丟了,保證以后都不會再用了……”
晏初水輕咳一聲,伸手點了點她桌上的便利貼。
“把牌子寫下來給我。”
“啊?”
小秘書懵圈了。
晏初水的話不說第二遍,他徑直走進辦公室,關門前,他又說:“把殷同塵叫來。”
小秘書不敢多問,先撥通內線電話,爾后把香水的品牌寫在了便利貼上,可左右又不敢送進去給老板,好不容易熬到殷同塵來了,她連忙把便利貼塞給他。
殷同塵低頭一看,便利貼上寫著“TOMFORDbitterpeach”四個單詞,以他直男了二十八年的經驗,他印象中的TOMFORD——
是賣口紅的。
很好,他的老板越來越難以琢磨了。
辦公室內,晏初水站在落地窗前低聲默念,殷同塵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稍稍聽到那么一兩句,什么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
這是在念佛經?
殷同塵將便利貼攥在手里,輕咳一聲道:“老板,你找我?”
鑒于他們去檀城前的最后一次會議是秋拍策劃會,而晏初水在會上把所有人都無差別地教訓了一通,所以進門前,殷同塵猜測,晏初水找他應該是商量秋拍的事。
不過現在,他沒那么自信了。
好在晏初水沒有太離譜,轉身走到辦公桌前,將一個U盤遞給他,“這是業務組重做的秋拍策劃,你看一下,出一份意見給他們。”
“好的。”殷同塵伸手去接,同時把便利貼遞了過去。
他一向是笑臉迎人的性格,此刻也不例外,嘴角向上,面帶微笑。
晏初水卻臉色一變,“你笑什么?”
“哈?”
殷同塵呆住。
“我問你笑、什、么!”晏初水一把拽過便利貼,耳根泛紅。
這世上的曖昧男女大抵如此,明明是自己心虛,卻覺得別人的每一個眼神都暗藏深意。
殷同塵十分無奈,“我、我就是隨便笑笑……”
“我也是隨便買個東西給許眠,有什么好笑的?”他冷著臉聲明。
“???”
殷同塵繳械投降,“老板,我又不知道你要買東西,況且你們已經結婚了,你給她買什么都正常啊!”
“為什么正常?”晏初水突然反問。
“就……”殷同塵攤手,“你不是喜歡她嗎?”
“!!!”
晏初水破音了。
“誰說我喜歡她的!”
殷同塵更加迷糊了,“不喜歡她,你給她買禮物干嘛?”
“買個東西就是喜歡了?”
晏初水惱羞成怒的樣子,像一只炸了毛的貓。
根據他的社交常識,無論是過戶房產,還是買禮物,都只是一方對另一方施以金錢與物質的饋贈。
是施舍啊。
殷同塵皺眉,買一兩件東西確實算不上喜歡,但自家老板最近的反常行為,可不僅僅是買一兩件東西啊。
在墨韻工作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和老板一起度假呢!
不過老板不承認,那就不存在唄。
他一向是見風使舵的。
然而,晏初水不但不承認,還要堅決地否認。私恩小惠,足以固結人心,他買一點禮物給許眠,有什么不對的呢?
畢竟,她還有利用價值呢。
對,就是利用價值!
喜歡一個人,就意味著付出信任、給予依賴,而這二者隨時隨地都能置人于死地。
他不會再讓自己死第二次。
自然也不會讓自己喜歡許眠。
《心經》有言: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也就是說心無掛念和障礙,就會免除恐懼和害怕。
這是什么,這是真理,是大智慧啊!
他必須讓自己的心一塵不染,一絲不掛,對一切都波瀾不驚。
這話聽起來有些死鴨子嘴硬,卻又很符合晏初水的本性。自我、冷血,以及——永遠把人排在字畫之后。
殷同塵理解地點點頭,寬慰老板,“這樣也好,反正許眠不喜歡你,雙方都沒壓力……”
晏初水第二次爆炸了。
“你說什么?她不喜歡我?!”
這個問題顯然比他喜不喜歡許眠更嚴重一百倍,因為他完全沒想過,許眠會不喜歡自己!
殷同塵撓了撓頭,“許眠結婚不是為了拿嫁妝嗎?”
這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幾乎是公開的呀。
晏初水裂開了。
沒錯,許眠和他結婚是為了嫁妝、為了念想、為了聘禮,這些話他整日掛在嘴邊,說都說膩了。
可是——
結婚是一回事,喜歡是另一回事啊。
難道她就不能為了念想結婚,且同時喜歡他嗎?
殷同塵想了一下,感覺這個“且”有點勉強,縱然他見風使舵,也不能睜眼說瞎話啊。
“你沒給聘禮前,她不是拒絕你的嗎?”
“……”
驟然的真相在晏初水頭頂劈下一道驚雷,他眼前一黑,越想越對。
她一口一個初水哥哥,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還有她所有的沒關系和理解,是不是都是因為她壓根沒有別的想法?就連上次鉆進他的被窩,她說的也是——小時候,外公哄我睡覺……
她怎么可以這樣!
從小到大,一直粘著他的人不是她嗎?怎么能比他還沒想法呢?
晏初水出離憤怒了。
什么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都是騙人的!
辦公室的門忽地被人叩響。
小秘書從門縫里露出半張臉,“晏總,前臺說有一位叫蘭藍的女畫家來找您。您認識的嗎?”
“不、認、識!”
盛怒之下,晏初水誰都不想見。
“等等!”殷同塵一把撲過去,拉住小秘書,“認識認識,你快請她去會客廳,我馬上帶晏總過去。”
晏初水黑著臉坐在轉椅上,一副“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的表情。
“老板!”殷同塵從他手里摳出那張便利貼,“我去幫你買禮物,你去見蘭藍,行不行?”
黑壓壓的怨氣散了那么一丟丟。
晏初水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那得包裝好看點。”
殷同塵咬牙,“保證給你包出一朵花來。”
那就……
晏初水起身。
成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