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9
萬事萬物,執(zhí)念最傷。
——《眠眠細語》
許眠坐在書房的小沙發(fā)上,雙手交疊,一會是左手握著右手,一會是右手握著左手。
她在等晏初水。
墻上的時鐘一秒一秒地向前走,她的心一寸一寸地焚燒,二十歲出頭的年紀,本不該對時間產(chǎn)生焦慮,可她想要的時間并沒有那么充裕。
人的一生短暫又漫長,短暫的是過去、是擁有、是團聚,而漫長的是未來、是失去,以及離別。
明明大部分時間屬于漫長,卻總放不下那些短暫。
她聽見藏品室的門咔嗒打開,腳步聲由遠及近,晏初水拿著一卷畫軸走了進來。這半幅《暮春行旅圖》是他父親當年從一個倫敦收藏家手中購得,交給晏初水做鑒定,此后這幅畫歸他所有,他從不示人。
許眠是第一次。
書桌的臺面早已騰空,晏初水放下畫軸,萬分小心地將之鋪開,然后沖許眠點了點頭。
小姑娘這才站起身,不急不緩地走過去。
“這就是《暮春行旅圖》嗎?”她眨了眨雙眼,明知故問。
晏初水隔空點了點畫卷右側(cè)的六個篆體字——俞暮春行旅圖,許眠不是學(xué)書法的,看篆書略顯吃力,仔細辨認后一一認了出來。
中國山水畫最早出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是附屬于人物畫的一種背景,隋唐時期逐步獨立,以青綠山水、金碧山水為主,其間,山水田園派詩人王維開創(chuàng)了水墨山水畫派,這才有了以“水墨渲染”來表現(xiàn)山水的藝術(shù)語言。
自五代開始,山水畫日漸興起,在宋代達到鼎盛,繪畫技法的皴、擦、點、染基本完備,涌現(xiàn)出諸多優(yōu)秀的山水畫家,水墨山水與青綠山水南北競輝,至此,山水畫正式成為中國畫的一大題材。
俞既白作為宋畫第一人,他的山水畫氣韻清秀,深得王維正傳,卻又不拘泥于前輩,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晚年寄情山水,四處游玩,這才有了《暮春行旅圖》。
晏初水素有火眼金睛之稱,他手里的畫絕無贗品可能,可俞既白被敬為百代宗師,后世學(xué)其者眾多,仿其者尤甚。
饒是他的小迷妹,許眠也忍不住問了一句:“真的?”
話一說完她自己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是懷疑,我是只是好奇,初水哥哥,你都是怎么看出一幅畫的真?zhèn)蔚难剑俊?/p>
換作別人問他這種問題,早被丟出門外了,但因為是許眠,他便覺得她是求知若渴。
不懂就問,這叫好學(xué)!
“書畫鑒定靠兩種依據(jù),第一種是主要依據(jù),看作品的時代風(fēng)格與畫家的個人風(fēng)格是否吻合。”晏初水扶住她的雙肩,讓她在書桌前坐下,自己則慢慢給她講解。
“書畫的時代風(fēng)格由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和生活習(xí)慣決定,不可能脫離它所處的年代背景,比如對聯(lián)產(chǎn)生于明代晚期,乾隆后才開始流行,如果有一張宋元落款的對聯(lián)出現(xiàn),那肯定就是假的。再比如,早期山水畫不講究比例,往往‘人大于山’,直到五代時,荊浩在《山水訣》中提出‘丈山尺樹寸馬豆人’的比例,后世才遵循這個規(guī)矩。還有北宋山水大多取全景,而南宋多取山腰、山腳為景,謂之‘剩水殘山’,這與宋室偏安,政治中心南移有關(guān)。”
十多年來,他看過的字畫難以計數(shù),鑒定多了,不同時代、不同風(fēng)格,他一閉上眼就能描摹出清晰的輪廓。
倘若一幅畫不能嚴絲合縫地嵌入他所勾勒的框架中,則必然是頭號懷疑對象。
小姑娘認真聽完,再次提問:“可畫家有‘師古人’的習(xí)慣,如果完全繼承前代的繪畫風(fēng)格,又要怎么判斷呢?”
“還是會有細節(jié)上的出入,例如明代畫家偏好模仿馬遠、夏圭的山水,但宋人筆法緊,明人筆法松,宋人筆觸重,明人筆觸輕,都是容易露出破綻的地方。”他說。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
晏初水指尖左移,指向畫面的開端,秀潤的山巒掩映在霧氣之后,氤氳縹緲,“除時代風(fēng)格外,畫家的個人風(fēng)格也是決定真?zhèn)蔚年P(guān)鍵。”
“《宣和畫譜》稱此圖可配王維《輞川圖》,《佩文齋書畫譜》中亦有相似的評價,說俞既白這張《暮春行旅圖》用了《輞川圖》的畫法,行筆細潤,大有超越之意,這些在畫中都是有跡可循的個人風(fēng)格。”
許眠順勢看去,畫中的山巒以墨線空勾,天空云霧以淡墨烘托,山腰而上的大部分在青云中浮蕩,僅有山峰一躍而出,如蒼茫天際中一處不可褻瀆的圣地,山下參差的小樹則以稍濃之墨快速勾點,筆勢斬截,毫無拖泥帶水之感。云霧如滄海,將山體分為上下兩個世界,下者山石犖確,壁立峻峭,而上者縈繞在一片仙靈之氣中,朦朧不可得。
好曲能繞梁三日,余音不絕,好畫也一樣如此,看畫者很容易沉浸其中,跟著畫家的筆墨陷入畫中之景……
但是,美景戛然而止。
晏初水所持有的右半軸僅三尺不足,換句話說,他只有全畫的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
這讓許眠涌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如果這是右半軸的全部,那么剩下的左半軸應(yīng)該有六尺長,假如不足六尺……
她暫時收回紛亂思緒,就畫論畫,“那另一種依據(jù)是什么?”
“第二種是輔助依據(jù),看印章、紙絹、題跋、著錄和裝潢這幾樣細節(jié)是否禁得起推敲。”他一邊說一邊繼續(xù)以此圖為例——
“宋代的文人畫家,講究者印泥必用蜜印,不講究者用水印,而非較晚出現(xiàn)的油印,這畫上的印章色淡而模糊,正是蜜印的效果。紙絹不用多說,我看一眼就知道是宋絹,光勻細致、歷久不紕。”
“那題跋……”小姑娘盯著六個篆體字,好奇地歪頭。
“根據(jù)我的鑒定,這六個是米芾所寫,俞既白出身宋代名門大族,除擅畫外,也長于詩文與行楷,與王安石、蘇軾、米芾為至交,故而自己落款后,又請米芾為畫題字,合情合理,此為題跋證。”他說。
“著錄我知道,你剛才說了,有《宣和畫譜》和《佩文齋書畫譜》!”她搶答了一題。
晏初水在她腦袋上揉了揉,肯定了她的聰明。
“最后一項是裝潢。”他垂眸凝視,神色篤定,“這幅畫用的是‘宣和裝’。”
宣和裝是始創(chuàng)于宋徽宗宣和年間,用于內(nèi)府收藏書畫的一種裝裱形制,以繁瑣復(fù)雜出名。其中玉池用綾,前、后隔水用黃絹,白麻箋作拖尾,連畫心本身共五段。玉池與前隔水之間蓋“御書”葫蘆印,前隔水與畫心之間蓋雙龍璽及年號璽各一,畫心與后隔水之間蓋年號璽二,后隔水與拖尾之間蓋連珠印,且拖尾上須有“內(nèi)府圖書之印”,共七璽,缺一不可。
眼前的右半軸,玉池與前隔水制式精準,三璽完全一致,且《暮春行旅圖》是被收錄進《宣和畫譜》第十二卷中的名作,“宣和裝”自然是一個強有力的佐證。
如此看來,晏初水的右半軸,確是真跡無疑。
唯一遺憾的,是缺少余下的部分。
“所以,你一直在找這幅畫的左半軸嗎?”許眠扭頭問他。
晏初水將畫軸重新卷起,默認地點點頭。
小姑娘若有所思,又問:“那這右半軸有題有款,剩下的部分無題無款,若要鑒定真?zhèn)危遣皇侵荒芸慨嫷膬?nèi)容、筆法,還有紙絹和裝裱?”
“是這么回事。”他自信地說,“不過沒別人知道我有右半軸,所以一切贗品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他的自信是有理由的,且不談他那雙開過光的眼睛,單是已有半軸這一條,誰還能憑空造出一張贗品騙過他呢?
“哇……”許眠驚嘆地夸贊,“假如能拼出完整的畫,一定好看極了。”
何止是好看啊。
晏初水相信,以這幅畫的重量,倘若尋回余下部分,將之拼接完好,必定是轟動畫壇的國之瑰寶。
這是他的畢生夙愿。
許眠盯著他手中的畫軸,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她極小聲地說:“真有那么一天,這幅畫你會賣嗎?”
晏初水腳步一滯,回頭望了她一眼。
小姑娘站在書桌后,亭亭玉立,仿佛是真的想知道這個答案,其實她這么想也沒錯,他是拍賣行老總,經(jīng)手的名畫大多是為了買賣。
可萬事萬物總有例外。
“賣?”他淺笑了一下,“我找了左半軸十年,怎么可能會賣了?”
“無論什么都不賣嗎?”她追問道。
“唔……”
大概是覺得她的問題直白又有趣,他不由地思考起來,爾后搖了搖頭,“我想不到賣它的理由。”
為了錢嗎?
以他目前的身家與收入,沒什么東西能讓他絞盡腦汁,甚至到忍痛割愛的地步。
為了名嗎?
一張傳世名畫,握在手里才更有意義吧。
“無論什么。”他一字一頓地說,“我都絕不可能舍棄這幅畫。”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有人癡迷權(quán)利,有人追逐金錢,而如他這般為半軸畫執(zhí)著、不惜一切的人,世所罕見。
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許眠清晰地看見堅定不移的執(zhí)念與抵死不放的決心,也就是說,在他心中,沒有其他人類可以超過她的地位,而她呢,又比不過一張畫。
她是一畫之下,萬人之上。
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