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6
虛假的感情也是感情,虛假的誓言也是誓言,對于一無所有的人而言,虛假的存在也是一種存在。
——《眠眠細語》
俞既白的《暮春行旅圖》左三尺拍出了八億五千萬的天價,這在歷年的古畫拍賣中是從未有過的價格。
整個拍賣圈轟然震動。
晏初水走出宏德的去路都被記者層層圍住,詢問他為何以如此不可思議的價格堅持買下三尺殘畫。
晏初水沉著臉,一言不發。
他向來不喜歡回答這類問題,尤其是現在,更沒有時間與他們糾纏。同行的宗律師和郝師傅替他劈開一條道路,他直接上車趕回醫院。
一小時前,殷同塵就發來消息,說許眠醒了。
從會場到醫院的路程不算長,他催了郝師傅三次開快點。郝師傅不敢明著反駁,只小聲嘀咕:“晏總,把您太太撞傷的不正是開快車的人嗎?”
“……”
肇事司機在事故現場就被警察帶走了,據說是開車時突發心臟病才會一時失控,也拿出了相應的病歷證明,看似是一場無懈可擊的意外。
但晏初水并不相信。
他不相信司機,也不相信警察,甚至連傳遞消息的殷同塵他都感到懷疑,從那晚開始,他像一列偏離軌道的車,驟然加速。
不是前行。
而是飛速地倒退。
周遭的一切都讓他心慌不安,舉牌時他甚至聽見馬達聲在轟鳴,一時山崩地裂,一時寂寂無聲,腦海里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催他。
——快一點,再快一點,《暮春行旅圖》就要屬于你了……
——快點舉牌,快點結束,許眠還在等你呢。
——快點、快點!
他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見到她,分秒如年。
然而先出現在許眠眼前的,是關于他的新聞。
自她醒來,殷同塵一直坐在病房的單人椅上刷手機,許眠在鎮痛泵的安撫下有了些許困意,正處于半清醒半迷糊的狀態。
病房里靜得連點滴聲都能聽見。
忽然之間,殷同塵大聲驚叫,整個人直直地向后傾斜,連人帶椅子摔倒在地,仿佛是看到了什么觸目驚心的東西,他的雙眼瞪得幾乎要掉出眼眶。
“八、八……”
后牙槽止不住地顫抖,他甚至無法念出那串完整的數字。
許眠被嚇了一跳,蹙眉不解。
病房的門恰在此時打開,晏初水疾步走入,殷同塵橫躺在地上,將他的去路完全堵住,后者仰著腦袋看他,驚恐之色不減反增。
“老板,你、你花八億五千萬買了那張畫?八億?八億!”
這是殷同塵第一次這樣大聲和晏初水說話。
預估價四億的時候,他已經覺得是荒唐之舉,如今拍出八個多億,他覺得自己被荒唐凌辱了——
就特么荒、唐、上、身。
晏初水的關注點只在許眠一人身上,病床上的小姑娘看起來虛弱極了,瘦小的臉頰一點血色也沒有,青紫色的淤痕將她白嫩的皮膚擦成一張胡亂的畫。
哪怕全身是傷,她也沒有哭、沒有鬧,依舊揚起嘴角,很努力地對他微笑。
“初水哥哥,恭喜你如愿以償!”
她弱弱地張口,小聲地祝福,像一朵被暴雨打落的花,嵌進泥土里,也要妝點出零星的色彩。
晏初水從未見過這樣讓人心碎的笑容。
他恨自己,恨那個當初讓她承諾的自己。
“對不起。”
他鼻腔一澀,眼淚已然掉落。
除了這三個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一切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唯有愧疚,唯有彌補。
許眠眨了眨雙眼,淺淺地笑著:“沒關系的,我一點都不疼?!?/p>
真的,沒關系。
她甚至不在乎這句對不起所指代的對象是什么了,是對不起她受的傷,還是對不起將她丟下,都不重要了。
那些肉體的疼痛早已被更大的傷害覆蓋,她只想對他微笑。
珍惜此刻吧,她對自己說。
起碼現在,她還可以給他微笑。
在他墜落之前。
***
晚飯時,許眠只喝了半碗粥,就開始惡心暈眩,醫生做了檢查,還是顱內壓過高的緣故,吃下止暈藥,她又犯起了困。
等她徹底睡著,晏初水才輕手輕腳地走出病房。
走廊的盡頭,殷同塵正在質問陪同晏初水參加拍賣會的宗律師,要求她復盤整場拍賣的每一個步驟,“叫價超過四億之后呢?拍賣師是不是故意放慢速度等人追加?是不是開始煽動情緒?”
這些拍賣的小伎倆他都爛熟于心,如果不是因為晏初水不放心別人,指定要他留在醫院,他一定會跟著老板去拍賣會的。
如果有他在,怎么會是現在的價格?!
宗月是一名合格的法律顧問,卻不是一位拍賣師,對于殷同塵的問題,她既答不出來,也不覺得自己有回答的義務。
“我當時正在修改合同?!彼f,“臺下一直有人競價,老板也是正常幅度的加價?!?/p>
“正常?!”殷同塵再度失控,“這畫超過四億就不正常了!還、還八億!你在旁邊改合同?改什么合同?”
“修改股權質押合同啊?!弊谠氯缡腔卮?,“之前晏總借款四億,現在改成八億五千萬,當然要修改合同。”
“……”
殷同塵近乎氣絕。
晏初水大步走來,宗月趁機甩掉殷同塵,向老板匯報進展,“我剛才和韓總聯系過了,他說公司賬上只有四億,但他的另一位合伙人是做金融投資的,資金充足。不過對方在明年第一季度要做一筆大額投資,所以要求縮短期限,只到今年年底?!?/p>
宗律師口中的韓總,正是晏初水的姑父。借款金額從四億調整為八億五千萬,這就意味著他所持有的股份將全部被質押。
這也是殷同塵崩潰的原因。
“那就更換一下順序,秋拍后先贖回短期質押的股權,等明年春拍結束再贖回一年期的。另外,盤點公司所有庫存,增加秋拍場次。”晏初水的前半句是對宗月說的,后半句是對殷同塵說的。
前者應聲記下,而后者并不想答應。
作為墨韻的拍賣師,殷同塵沒有資格對老板的決議提出質疑,可作為與晏初水相識十年的人,他實在沒辦法面對這樣的局面還保持沉默。
“老板,秋拍的成交額里只有一半是公司的流動資金,你拿這筆錢贖回股份,墨韻接下來的資金鏈已經會非常緊張,你還要再賭上全部庫存和明年的春拍嗎?那整個公司就是在懸崖上跳舞?。 ?/p>
“日子是會難過一些……”晏初水承認殷同塵的擔憂有理有據,但他沒有絲毫的悔意。
是的,他不后悔。
殷同塵后悔!
早知道會是這種瘋魔的結果,他就不該把這個消息告訴晏初水,更就不該在許眠出ICU后還勸他去參加拍賣會!
“老板……”殷同塵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冒死勸諫,“如果你不去付款,也只有保證金被沒收,對不對?”
晏初水側目看去,“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恐怖,不是冰冷,也不是壓迫,而是不在乎。他看著一個人,可那個人卻不在他的眼中。
他對著一個人說話,卻又不在乎對方說的是什么。
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的意思是……”殷同塵艱難地組織語言,試圖與老板建立對話和溝通,“這畫的價格太高了,也許你這次放手,等到下一次,未必會是這么高的價格……”
他大學畢業后就跟著晏初水一起到的墨韻,六年前,墨韻還只是一家中型拍賣行,短短幾年一躍成為十大,晏初水的能力有目共睹。
可以這么說,老板厲害的時候是真的厲害,而瘋的時候……
也特么是真瘋!
其實最終叫價到八億,晏初水自己也始料未及,但當時的情況騎虎難下,他又絕無放棄的可能。
“下一次……”他冷冷地問,“倘若沒有下一次呢?”
殷同塵啞口。
沒有人會想到它在此時出現,也沒有人能預料下一次是何時。
殷同塵了解晏初水對這幅畫的執念有多深,可他起碼相信,老板是有最后的理智的,盡管現在看來,或許是沒有的。
晏初水的理智蕩然無存,只剩執念。
越念越深的執著。
這個念頭在他心底生根發芽,汲取他的血液作為養分,不斷長大,不斷蔓延,枝葉鉆進他的每一根血管,根則深深糾纏住他的心房,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在催生它長大。
他孕育了這個執念,卻又被它吞噬。
他與它早已無法分離。
在最后舉牌的那個瞬間,他想到的是,假如那天被撞的是他呢,假如十二年前他就一個人死在了云眠山上呢?
那么他還能得到《暮春行旅圖》嗎?
他看見會場的大理石地面上有一道裂縫,他忽然又想,這個縫是什么時候裂開的呢?周遭的一切全然褪色,他覺得什么都和他沒有關系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還有整個世界……除了《暮春行旅圖》,除了許眠,他都不在乎。
在他的狹小而封閉空間內,他死死地抱著她與它。
那是他僅存的、對人生的,一點點不舍。
***
昏暗的病房里,許眠睜開雙眼,微弱的燈光下,連她琥珀色的眼瞳也變得幽暗深邃。她艱難地抬起左手,握住床頭的手機。
屏幕摔得四分五裂,倒還能正常開機。
輕微的震動聲后,她看見一條條消息接連不斷地彈出來。在她受傷前,最后一條信息是王隨發來的,而她現在看到的第一條,也是他。
——你是不是瘋了!如果不是司機及時剎車,你命就沒了!
第二條,還是。
——我真是搞不懂你這個女人,你是不要命的喜歡,也是不要命的恨?。?/p>
第三條,繼續。
——MD,老子服了你了,以后什么條件我都不改了!全特么聽你的!
許眠很累,沒有辦法一一回復,只回了他一句。
——兩周后拆線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