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9
有的婚姻是溫水煮青蛙,而有的是開水燙蝦,噼里啪啦。
——《眠眠細語》
兩歲。
在許眠才剛兩歲的時候,晏初水就認識她了,整整二十年,她從蹣跚小跑的小蘿卜丁長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他知道她長大了,和以前不一樣了。
可他以為,那種不一樣只是外在的,而他的眠眠永遠愛哭鼻子、愛粘人,愛吃火腿腸、愛睡覺。
永遠天真,永遠純粹。
他懷疑過身邊每一個人,卻總是輕而易舉地跳過她。
因為她是眠眠。
所以當殷同塵告訴他,藝源美術館展出的那三尺真跡是許眠所有,他還怒斥他們開這種荒誕的玩笑,是的,他是死活也不肯相信的。
然而事實不容他不信。
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個“絕無可能”中變得合理起來,她有左三尺真跡,才能臨摹出以假亂真的贗品,她知道他將如何鑒定,才會不惜挖出原畫心,將偽作嵌裱進“宣和裝”,唯有這般天衣無縫,才能騙過他的眼睛。
他從未想過會是她。
他依舊覺得,不會是她。
“宏德的左三尺《暮春行旅圖》,是你畫的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還在期盼,期盼他的小姑娘鼻尖一酸,小臉一皺,哭著怪他兇巴巴的樣子嚇到她了。那他一定會把她摟進懷里,好好地親一親、哄一哄,保證以后絕不懷疑她了。
但她沒有。
她異常平靜地與他對視,像一個等待許久的人,終于盼到了她想要的。
“是的。”小姑娘柔柔地笑了一下,“初水哥哥,我畫得好嗎?”
一塊巨石從他心頭轟然掉落。
果真是她!
她還問他,她畫得好不好?!
晏初水忽然覺得眼前的人無比陌生,連她的笑容也詭秘非常,他扶額定了定神,又深吸一口氣,才又問:“所以你是真的有左三尺真跡,對嗎?”
她所謂的嫁妝……是真的?
許眠單手托腮,點了點下巴。
早在她出生前,不,早在他外公還沒出生的時候,黃家就有左三尺《暮春行旅圖》了,只是那三尺殘畫無題無款,一直沒人知道是什么,權當一個老物件,代代相傳罷了。
直到十年前,晏家開始尋畫。
黃珣方才記起家中那軸殘畫,細細一推敲,大約可以確定是《暮春行旅圖》的左半軸。與當初的晏初水一樣,許眠也以為黃家的左半軸是三尺長,那么剩下的右半軸應當有六尺,可等她終于看到右半軸時,才赫然發現,他們彼此擁有的居然都是三尺。
這畫有那么稀罕嗎?
其實許眠一點也不在乎,她外公也不在乎,所以黃珣生前總是嘮叨,想看晏初水會不會來找他打聽。
她了解外公的脾性,也了解外公有多喜歡晏初水,倘若他有一絲良心,外公或許會直接把畫送給他。
可他從未回頭。
所以他不配得到左三尺。
就連他所擁有的,許眠都覺得要一并拿走,好讓他一無所有,才配得上他的冷漠無情。
“你這樣做到底有什么好處?”
晏初水想不通為什么是她,更想不通她為什么要這樣,墨韻就此垮臺,質押的股權無法贖回,他徹底破產或是負債累累,她難道會有好日子過嗎?他們夫妻,是榮辱與共、同氣連枝的啊!
許眠合上手里那本書,不急不慢地說:“我們有婚前協議的,你忘了嗎?”
“!!!”
晏初水如遭雷擊。
婚前協議?!
記憶飛快地向前翻動,他想起她曾經說過的話。
——初水哥哥,你的東西我都不要。
——既然是公司,有盈利就會有虧損,我又不懂那些,不如不要插手。
“所以……”她咬了咬下唇,帶一絲隱隱的委屈,楚楚可憐地提醒他,“你的是你,我的是我的。”
“等等!”
一陣寒意攀上他的后脊,他不可置信地望著她,“難道結婚……”
難道她在結婚前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一天?還是說連結婚也……不不!還有比結婚更早的事……
是《松下觀瀑》!
小姑娘認真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的震驚堆成萬丈高樓,又在頃刻間夷為平地,而她不同,她淺色的眼眸一如往昔,滿滿的澄凈與透亮。
“當然呀。”她坦率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她休學一年,四處賣畫,等的就是一個把“贗品”送到晏初水面前的機會,早在劉江前有不少人買過她的畫,可沒有一個敢把畫送去墨韻拍賣,大抵都是忌憚晏初水的,唯獨劉江腦子一熱,替她完成了這個計劃的開端。
接著是買主陳先生在網上炫耀自己參加拍賣會,她再以小號私信,引導他懷疑畫作的真偽,從而去墨韻鬧事。
晏初水以為一切是機緣、是巧合,殊不知命運的偶然,都是另一個人反反復復的等待與安排。她深知晏初水的疑心病有多重,所以她不能主動現身,她必須百分百的單純,越是懵懂無知,越是窮困潦倒,他才越會相信。
相信她的每一句話,相信她有左半軸而不自知,相信……
她是最合適的結婚對象。
哪怕她最終拿出半卷莫名其妙的畫,他盛怒之下也只當她是稀里糊涂搞出的烏龍,從未懷疑過。
她一心想讓晏初水喜歡她、愛上她,成為他的第一重要,為此她那么努力、那么聽話,以至于連命都可以不要,但她還是失敗了。
她的初水哥哥啊,真是太難搞了。
逼得她出此下策,想了好久才想出一個把他騙進坑里的局,她也給過他最后的機會,是他自己沒有要。
那她只能——
撲通!
掉下去啦!
晏初水下意識向后退了兩步,許眠偏偏往前傾了傾身子,她笑得甜絲絲的,像一張裹著蜜糖的網,將他緊緊縛住。
幾乎窒息的瞬間,他才幡然醒悟,原來他這一生最大的走眼,不是那左三尺贗品。
而是許眠!
其實許眠自己也不想的,如果晏初水乖一點、可愛一點,能主動把畫交給她,她還挺樂意做一朵小白花的,那樣夫妻同心,大家都很開心啊。
可她現在不高興了,不想和他玩誰是小白兔的游戲了,兔兔那么可愛,必須得吃麻辣的!
“目的呢……”他聲線顫抖地問她,恐懼大于震驚,震驚又大于憤怒。
因為眼下的他沒資格憤怒,他只是一枚被她捏在手心的棋子,她沒有利用他,而是單純性地玩弄他。
傷害極強,侮辱更大。
“是你的畫呀。”她有問必答,“你的股權全質押出去了,秋拍又被暫停,假如不能按期還款,那墨韻就不屬于你了,你就會……”
小姑娘歪頭想了想,引用了他上次自己說過的話。
“……破產了!”
“……”
她嘻嘻一笑,“你買贗品的錢在我手里。”
晏初水再次震驚。
下一秒。
他又豁然開朗,美術館的真跡是她的,宏德的贗品是她畫的,那個所謂的法國收藏家自然也是她!
他特么究竟娶了一個什么女人!
她是魔鬼嗎?!
“我愿意出八億,買下你手里的右三尺,這樣你的錢就又是你的了。”小魔鬼向他拋出橄欖枝,爾后,補充了一句,“不是我克扣你五千萬哦,是宏德收了我5%的傭金。”
藝術品拍賣的傭金一般是10%,但價格過高的畫,拍賣會全會給予優惠,只收5%。換而言之,買下贗品的晏初水除了畫款外,也支付了5%,是他抵押房產的保證金與公司賬面的全部流動資金。
他是真的,光溜溜了。
“八億,足夠你贖回大部分股權,墨韻也能回到你手中,很劃算的交易對不對?”她是相當的大方,也是發自真心的不想要他的錢,只想要畫。
“你做這些都是為了我手里的《暮春行旅圖》?”晏初水難以置信地繼續后退,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有第二個人和他一樣是瘋子?
“對啊。”
俗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嫁給了他,必須得夫唱婦隨呀。
“也就是說……”他又理了一下順序,“在我給你看畫前,你早知道我有畫了?”
雖然有點殘忍,她還是應了一聲。
“嗯。”
短短的一個字,揭露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晏初水在她面前是毫無秘密的,是自以為穿著新衣的皇帝,而她是幕后隱藏的大佬,津津有味地欣賞他自信的裸奔。
千頭萬緒在他腦內攪成一團,那些心動的、甜蜜的、溫暖的過往一一爆炸,震得他五臟俱裂,生不如死。
他甚至分不清給他致命一擊的是什么?
是騙局本身,還是她這個人,亦或是他付出的真心?
好像都不是。
是過去美好記憶的幻滅。
那是他無數噩夢中僅存的快樂,無盡黑暗里稀有的光,她把那些明亮的東西都打碎了,他沒有辦法再去回憶,而現實,又是另一場噩夢。
從過去到現在,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卻總是被最親近的人送進地獄。
一次又一次。
“既然你的目的是畫……為什么還要和我結婚?”
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刻,他仍有最后的困惑。那個人是想要他死,那么這個人呢?她想要他怎么樣?
小姑娘眨了眨雙眼,覺得他們都好奇怪哦,先是王隨,后是他,他們為什么總要懷疑她結婚的理由呢?和一個人結婚,還能是什么理由?
“因為我喜歡你呀!”她坦蕩蕩地說,“所以想和你結婚,你的人,你的畫,我都要。”
“……”
太、可、怕、了!
晏初水終于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了。
不是要他死,而是要他活,活在她眼皮底下,活在她掌控之中。
他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