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65
三分天注定,九十七分靠強行。
——《眠眠細語》
十一月的深秋,一場夜雨后,氣溫驟降,云眠山上萬物凋敝。
漫山的青檀樹落盡黃葉,光禿禿的枝丫像一根根冰冷的鐵刺,直刺向天空,而天也是灰蒙蒙的。山脈的南面地勢平坦,度假酒店眾多,但旺季一般在春夏,入秋進冬后,便沒什么游客上山了,就連檀心居的客人也寥寥無幾。
當然,現在的晏初水是住不起這里的,他只是來借個道。
酒店趁著淡季翻新大堂,他進去的時候工人正在拆卸吊燈,本著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的原則,他立刻繞道而行。
大堂的右側是電梯區,大約有人按電梯,他路過時聽見一聲叮咚,余光瞥見一抹紅色,他并未在意,徑直向前走過。
穿過大堂,就是檀心居的竹海,深秋時節竹葉昏黃,鋪滿整條青石小路,他莫名想起幾個月前,許眠在蒼翠的竹海中提筆作畫,那時候……
還很好。
約莫走了二十多分鐘,總算到了盡頭,推開柵欄出去,是一大塊開闊的平地。按說這樣好的地勢早該蓋上度假村,或是被檀心居收為己有,可這里卻是荒廢的,枯萎的雜草沒過膝蓋,半掩住深處的兩排廠房。
在云眠山南,再也找不出第二塊這樣被浪費的土地了。
因為這里是晏家的宣紙廠。
十多年前,宣紙廠正是鼎盛之時,廠里的工人有兩百多號,接到大訂單日夜趕工,整片山林都彌散著青檀樹皮的氣味。現如今,這里的一切都被歲月打磨出衰敗的痕跡,斑駁的外墻,殘破的屋頂,玻璃上覆著厚厚的一層灰,模模糊糊可以看見廠房里的一些舊陳設。
一塊樹皮變成一張宣紙,需要經過一百多道工序,伐條、蒸煮、浸泡、剝皮、曬干、皮坯……也不過是選料中的一個小環節。
工藝越精細,做出來的宣紙就越堅韌、越潔白。晏家的特皮宣紙以“薄如蟬翼”著稱,抖動時綿軟輕柔,一點聲響都沒有,但韌性極佳,折疊幾十次也不會斷裂,浸水后也不會支離破碎。尤其是暈墨時層次分明,濃淡豐富,在檀城無一對手。
如今墨韻陷入死局,晏初水重回故地,一是為了逃避,二是為了求生。
而這個“生”并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
從宏德回來后,他徹夜難眠,洶涌的困境接踵而至,那些折磨他的癥狀一一降臨,仿佛又要將他帶回十六歲那年。
他不想再回到十六歲那年了。
站在荒蕪的空地上,晏初水靜默良久,他想做一點小小的掙扎,起碼不要像當初那樣,對所有人都不管不顧。
那種感覺其實并不好。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廠房的大門前,門鎖上滿是暗紅的銹斑,他掏出鑰匙,費了些力氣才插進去,卻左右擰不動。
鑰匙應該是沒錯的,估計是年份太久,鎖眼堵住了。
他把鑰匙拔出來,朝鎖眼里吹了吹,又試了一次。
還是不行。
晏初水立在門前,有一種不被命運眷顧的挫敗感。
咔噠一聲。
很突兀,門忽然開了。
是被人從里面打開的。
晏初水下意識后退,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
他的防暴盾牌忘記帶了!
厚重的大鐵門緩緩拉開,摩擦聲尖銳刺耳,讓人汗毛悚立,他實在想不出除他之外,還會有誰來這里。
還能替他開門?!
然后,他就看見了許眠。
她穿著一件紅色的長夾襖,大約是山上氣溫低,她加了一條暖黃色的圍巾,整個人紅紅火火地站在門里——迎、接、他。
明艷的紅色襯得她兩頰紅潤,這是車禍后,晏初水第一次見到她的好氣色。
好得就像……
人逢喜事?
晏初水如遭雷擊。
“你……怎么在這里?”
不不,他瞬間改口。
“你怎么進去的?!”
紅彤彤、白嫩嫩的小姑娘笑臉盈盈,“這個嘛……”她說著伸出右手,纖細的五指蔥白如玉,握著半塊敦實的板磚,“我把窗戶砸了就進來了呀。”
“……”
第二個念頭鉆進他的腦海。
遇到以前的愛人,自己卻在要飯,怎么辦?
答案:跑。
***
秋日的云眠山雖然蕭索,但別有一番清冷的氣質,山間小路掩映,需得仔細行走,晏初水卻一路狂奔,顧不上看路,更顧不上看風景。
許眠緊跟其后,邊追邊喊:“初水哥哥、初水哥哥……”
宛如在攆一條狗。
不!晏初水替自己挽回了一些尊嚴。
不是他跑得丟臉,而是許眠太過粘人,從小到大她都擅長此道,還有一種愈演愈烈的可怕感。
比如——
她怎么會知道自己在這里?
她才是狗吧!
“初水哥哥,你跑什么呀?”許眠的腿傷尚未完全康復,再加上她也沒有晏初水腿長,想追上他著實吃力。
跑什么?
晏初水簡直要冷笑三聲,他還能跑什么?
假如他當初能預料到結婚后的日子會是這樣,殺了他、他也不會結婚!是的,他結了一場史上最悲催的婚,不僅傾家蕩產,還被老婆攆著跑!
人生第一次,他真正意義上理解了什么叫喪家之犬。
無家可歸、狗……
齊活了!
“哎呀——”
身后傳來一聲驚叫,腳步聲戛然而止,應該是她摔倒了。
根據他被坑被騙的諸多經驗,晏初水判斷許眠一定是裝的,所以他趁機加速,打算逃出生天。
然而——
“嗚嗚嗚……初水哥哥……”
別回頭!別看!
“初水哥哥,我腿好疼啊……”
別停下!別想!
“初水哥哥,你上次在山上摔倒的時候,是我扶你的……”
擦!她居然搞道德綁架?!
遠遠望見那個高瘦的背影慢了下來,小姑娘低眉一笑,咬了咬下唇,越發可憐起來,“你忘了嗎?我以前還救過你呢,十二年前的夜里,就在北峰……”
晏初水后脊一僵,細密的冷汗從皮膚滲出,記憶一下子拉回到過去,烏黑的夜,寒冷的風,還有止不住流淌的血,黏黏膩膩的……
他握緊拳頭,堅定地咬牙,“找到我們的人是黃老師。”
“外公要不是上山找我,也不會找到你呀?”她扁扁嘴,有理有據地說。
“再說了,白娘子找許仙報恩都隔了五百年呢,說明恩情是可以繼承的……”
“我至少陪著你,沒有一走了之……”
……
一句句話從他腦后冷颼颼地射來,讓他根本沒辦法繼續往前走。
“所以呢?”晏初水轉過身去,“我欠你一條命,所以你要把我的命拿回去才罷休?”
什么青梅竹馬,什么久別重逢,都敵不過她的背后一刀。
那一刀,直接斬斷了他們的感情。
倘若他真的欠她什么,也該還夠了,最多……加上這條命唄。疲憊感在瞬間傾軋而來,他自己也不想跑了。
見他完全停下,許眠緩了口氣,扶著路旁的一塊石頭,慢慢地挪起身。
十分吃力的樣子。
晏初水盯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看她右腿略顯僵直,出力時又吃疼地皺起眉頭,臉上的血色褪去大半,像一團皺巴巴的宣紙。
就……麻煩!
他沉著臉走過去,機械般地伸出手臂,兩手掐住她纖細的腰,一把將她從地上提溜起來,又像擺放一個物件似的,把她往石頭上一擱。
末了,他立刻退到五步開外的地方。
許眠仰頭看去,他的眉眼冷得像冰,但手掌……很暖和。
“救命之恩……”她眨了眨那雙水潤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都是以身相許的。
“……”
不然呢?
她要他的命干嘛?
既不能吃,又不能玩,當然是要他的人咯!
“我不是已經許過了么……”
晏初水近乎羞恥地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
“可你跑了呀。”小姑娘用兩根手指拉住他的衣袖,嚶嚶嚶地哭訴,“我一個人害怕……”
她?害怕?
她拿磚頭砸他家廠房玻璃的時候,怎么不害怕呢?!
不管他信不信,反正許眠自己是信的,“初水哥哥,你是不是以為跑兩年,符合分居條件,就可以離婚了呀?”
“……”
晏初水的算盤再一次被她洞悉。
“這就是你追來這里的理由?”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了一下,瘆得慌。
“那你呢?”她笑瞇瞇地反問,“你來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只是為了躲她,為了湊滿兩年分居期,他應該跑得更遠一點才是。
晏初水不說話,緊抿的雙唇代表了他倔強的態度。
好吧,他不想說,她就自己猜唄!
“你想重開晏家宣紙廠,去救墨韻?”她問。
他的眉梢挑了一下。
“對啊。”他沒好氣地說,“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不得從零開始啊?”
潛臺詞是——
我已經一窮二白了,你趕緊換個人糾纏吧!
“不對……”小姑娘坐在石墩子上,晃悠著雙腿,“宣紙的制作周期長、利潤小,即便是最貴的特皮,從今年開始做,四尺的新紙,一刀也只有兩千塊,做多少才能贖回墨韻啊?”
晏初水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那就慢慢做……”
許眠瞇起雙眼,向他湊近,“不可能吧?你一定有別的打算……”
“……沒有!”
看樣子嘴巴很嚴呢。
她訕訕地嘆了口氣,“那好吧,我就住在檀心居,你先把我送回去。”
“我憑什么要送你?”
晏初水滿臉問號。
“我現在走不了路,如果你不送我,我只能報警,那警察來了聯系家屬,會直接把我送去你住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