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81
人外有人,錢外有錢。
——《眠眠細語》
從臟亂危險的精神病托管中心回到熟悉的家,晏初水本該無比欣慰,可推開家門,他卻覺得自己的家也很陌生。
比如——
茶幾上為什么會有一對情侶杯?
又比如——
衣柜中為什么有五顏六色的連衣裙?
再比如——
床頭柜里怎么放著那么多不可描述的計生用品?
他扭頭望了一眼客廳的殷同塵,后者正對著他詭秘一笑,仿佛在重復之前的話——一匹餓狼、夜夜笙歌、白日宣淫……
晏初水深吸一口氣,默默告訴自己,那些都是過去式,只要他鑒定完《暮春行旅圖》的中軸,就可以離婚,告別過去。
告別之后呢?
關于未來,他一點想法也沒有。
驀然間,他想起許眠的答案,她說離婚后,就要去再婚。
這讓晏初水產生了些許迷惘,隱隱約約的,他記得許眠應當是糾纏他不放的,哪怕背著他與晏初林合謀,哪怕強行奪取了原本屬于他的一切……
她從沒有放過手。
大概之前那些都是表演吧,目的就是把他逼到絕境,自愿交出右三尺畫,所以現在可以放手了。
好在他對此不甚在意。
從臥房出來,晏初水轉頭走進藏品室,門也不關,直接打開保險柜,取出那三尺《暮春行旅圖》。
畫軸緩緩鋪開,他靜默凝視。
畫中高山依舊,云霧如常,唯一變化的,是他看畫的心情。
唐代翰林學士朱景玄的畫論《唐代名畫錄》中,將歷代中國畫分為“神、妙、能、逸”四品,其中“神、妙、能”又各分上中下三等。
神品用以形容極其精妙的畫作,對事物刻畫達到傳神的境界;妙品指的是作品筆墨精妙,技法嫻熟;能品則等同于精品,此三品都可以作為范本臨摹學習。
而逸品卻是另一種獨立的存在,指作品達到超眾脫俗的品第,筆墨技法渾然天成,可謂無法之法,且逸品是技法與靈感的結合,乃妙手偶得,所以是無法臨摹的。
晏初水賞畫無數、鑒畫萬千,俞既白的《暮春行旅圖》必然是當之無愧的逸品,然而……他不還是看走了眼嗎?
縱然有宣和裝“偷梁換柱”,但許眠的臨摹也是真的絕。
他不得不承認,無論她人有假,心有多黑,畫技是真的一流。
波瀾不驚的心被風輕輕吹皺了一下。
他想,自己是不是因為她畫得好,才和她結婚的呢?或許是吧,至少這個理由比殷同塵說的那些高雅多了。
正想著,殷同塵從門口探進半截身子,發出一聲驚呼:“哇,老板你真的有三尺畫哎!”
晏初水神色平靜,毫無遮掩的意思。
“嘖嘖嘖……”殷同塵不由地咂舌,“連我都不知道,藏得可夠深。”
晏初水沒回答,只是將畫軸遞過去,一副隨便他看的態度,哪知殷同塵嚇得連連后退,“別別別,萬一我不小心碰壞了,許眠不得把我大卸八塊。”
晏初水擰眉,“你很怕她?”
殷同塵舔了舔嘴唇,“本來不怕,看到你這樣,才怕的。”
“……你不是說結婚是我自愿主動的嗎?”
“呃……”
客廳傳來開門聲,不用問,能直接登堂入室的,除了許眠,沒有第二個人。
殷同塵如獲大赦,連忙開溜,“啊,那個老板,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哎……”
晏初水話還沒說完,殷同塵已經跑得沒影了,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畫,又想了想門外的人。
誰……不怕呢?
***
許眠燒了壺開水,給自己泡上一杯茶,爾后捧著馬克杯,坐在沙發中央。她對面的晏初水有些拘束,還有些緊張,仿佛是在別人家做客。
不過,他的房產全都抵押出去了,假如離婚,確實是在她家做客。
小姑娘吹了吹熱氣,氤氳的白霧中,她的雙眼像云中的月亮,霧蒙蒙的明亮,她努了努嘴,示意他去看茶幾上的一份文件。
“這是殷同塵給我的,《暮春行旅圖》的全部資料。”
“???”
晏初水再次震驚,殷同塵整理好的資料,為什么是給她?
許眠見他紋絲不動,疑惑地歪頭,殷同塵早就是她的人了,替她干活有什么奇怪的。
初水哥哥總是這樣拎不清,真愁人啊。
她憂愁的目光過于直白,縱使晏初水再麻木,也能看得懂。
他喉結滾動,急忙拿過文件夾,所有的資料都打印成冊,介紹得十分詳盡。畫的由來與畫家本身,他知道的比資料還全,故而匆匆翻過,至于畫為何一分為三,他此前并不了解,所以看得極為認真。
最初的緣由如他所知,《暮春行旅圖》是在火燒圓明園時遺落民間的,黃家意外得到左三尺,余下的六尺輾轉落入民國政府手中,此后跟隨大量文物一起被蔣介石集團運往臺灣。
這些文物中,有考古發掘品,有繪畫、書法、瓷器、玉器等等,單是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唐宋元明清歷朝繪畫,就將近千件,幾乎包攬了館藏中最好的藝術品。
而在1953年,美國曾派遣一批“專家”到臺灣活動,挑選了諸多所謂的“東方藝術之花”,要求蔣介石集團以“長期出借”的方式送去美國,并稱之為美國“不可逃避的國際義務”,其中就包含了六尺《暮春行旅圖》。
這批文物遠渡重洋,分散至美國各大博物館,而殘缺的《暮春行旅圖》在被美國費城藝術博物館收入后,因畫作不全,被認為留存價值不高,在幾年后的公開拍賣中,由一位英國收藏家以低廉的價格購得。
這位收藏家的第二任太太是中國人,兩人在離婚爭執中將畫一撕為二,其中右三尺被收藏家轉賣給晏初水的父親,而中軸三尺在那位太太過世時,贈給了她哥哥的孫子,正是這次拿畫拍賣的英籍華裔。
晏初水看完資料,算是豁然開朗了。
一張名畫歷經劫難,一分為三,是極大的不幸,可幸運的是,兜兜轉轉居然還有復原的可能。
許眠抿了兩口熱茶,笑瞇瞇地說:“初水哥哥,你瞧多有趣,別人離婚是把畫一分為二,我們離婚倒是合二為一呢!”
晏初水沒喝茶,卻被嗆得咳聲連連。
小姑娘搖頭晃腦地繼續,“好可惜哦,畫都合二為一了,人卻好久沒合了……”
“……”
晏初水扶額,她以前都是這樣赤裸裸、明晃晃地說話嗎?
那他還主動結婚?
原來他的口味這么重?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神色淡漠地轉移話題,“那中軸的預估價你知道嗎?”
小姑娘瞧他一本正經,實在無趣得很,扁扁嘴道:“不知道,放出消息的是源流拍賣行,沒有給價格。”
源流拍賣行是本市一家中型拍賣行,雖然規模不大,但偶爾會接一些特殊條件的拍賣,所以在業內小有名氣。
“所以這次的拍賣屬于特拍?”他問。
“可能是。”許眠回答,“我聯系了源流的負責人,他們說那位英籍華裔愛好古代藝術,還為此出了一份試卷,要競買人考試合格才能參加競拍。”
晏初水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那個人是不是叫呂珩,今年三十一歲?”
“你認識?”許眠驚訝地睜大雙眼。
“不算認識,但是知道。”他微微皺起眉頭,覺得情況有些棘手,“這個人在英國收藏圈非常出名,一是足夠有錢,二是拍賣時經常提出奇怪的要求,如果不和他心意,給再多錢他都可以毀約,而倘若和他心意,他甚至會將藏品直接贈送,分文不取。”
正常拍賣只涉及兩個關鍵,一是真偽,二是價格。
而呂珩作為委托人的拍賣則會有三四五六七八的環節……總之就是——麻煩。
“所以……”小姑娘啃了啃手指,“他這次拿出中軸,還特意出試卷,很可能只是為了好玩?”
晏初水肯定了她的推斷,“是,他就是為了好玩。”
“……”
有人愛畫成癡,有人視財如命,而有的人,游戲人間。
許眠望了一眼晏初水,心生憐憫,也難怪他要皺眉了,他曾經為了尋畫跋山涉水、煞費苦心,可這畫在別人眼里只是樂玩的道具罷了。
盡管覺得是廢話,但她還是多嘴說了一句:“你答應了要幫我鑒定,肯定得通過考試。”
晏初水垂下眼眸,沒吭聲。
看得出來,現在的他不能說是斗志昂揚,幾乎可以說是廢柴一根。許眠牢牢記著醫生出院時的鄭重交代——一定要讓患者找到興趣點,找到生活目標。
既然他對《暮春行旅圖》沒興趣了,那就換個新目標唄。
哪怕是離婚,也行。
可光有目標還遠遠不夠,得給目標增加適度的阻礙,才能產生反抗的動力。
她赫然起身向臥室走去,晏初水愣了一下,她是要給自己找復習資料嗎?那應該去書房才對,進臥室干什么?
然而下一秒。
許眠已經拿著一套輕薄的蕾絲睡衣款款走出。
晏初水方才回神,“你、你要干嘛?”
“洗澡睡覺啊。”她大剌剌地指向墻上的掛鐘,“這都幾點了,還不睡?”
“你不回隔壁睡嗎?”他大驚。
“我為什么要回隔壁?”許眠比他還驚訝。
晏初水波瀾不驚的臉上瞬間掀起驚濤駭浪,“我們不是談好了離婚的嗎?!”
小姑娘一甩長發,倚在浴室門上,“你一天拿不到畫,就一天不能離婚,只要不離婚,你就得履行婚姻義務。”
“義務?什么義務?”
“呀……”她甜甜地笑起來,“當然是交、公、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