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83
一句假話說一輩子,也會變成真的。
——《眠眠細語》
十二月中旬,距離墨韻贖回第一批短期質押的股權還有半個月時間。
眼下晏初水的資產是——他查了一下銀行賬戶,一共是八千零五十。
而許眠的資產是——八億。
貧富差距之大,令人不敢相信他們居然住在同一屋檐下。
可事實上,他們過得還挺不錯的。
晏初水也不熬夜看畫了,晚上就睡在客廳的長沙發上,許眠習慣在臥室亮一盞燈,他看著昏黃的燈光,知道她在床上入睡,也不覺得緊張了。
不知道是哪句話讓他放下了警惕,是“最后的時間,我們好好過完”,還是“我從兩歲就認識你了”。
又或許都是。
她從兩歲就認識他了,他們應當好好過完最后的時間。
無論她后來做過些什么,當初那個一走了之的人,始終是他。
有一天早上,他去便利店買早餐,收銀員習慣性地推銷了一句:“今天烤腸買一送一,要來兩根嗎?”
他隔著玻璃看了一眼緩緩滾動的烤腸,說:“好的。”
回去的時候,許眠在衛生間洗漱,他放下三明治,又把裝著烤腸的袋子放到她那邊,然后拿著自己的早餐走進書房。
隔了五六分鐘,他聽見外面傳來小姑娘驚喜的叫聲。
脆生生的。
像那種盛夏的水菱角。
晏初水拉開書房的窗簾,讓屋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書桌的一角。靛藍的小方盒扎著同色系的絲帶,他走過去,確認自己沒有在書桌上放任何東西,也并沒有這樣的東西。
是她的吧?
他拿起盒子,正要挪走,就看見盒子下壓著的一張小卡片。
遲疑幾秒后,他拉開絲帶,打開盒蓋。
暗黑色絨墊上放著一只手表。
不是特別貴的牌子,但款式清雅別致。
他記起來了,這是他遲遲沒有收到的那份生日禮物。
卡片上寫著——初水哥哥,這是我們的時間。
***
源流拍賣行就在本市,這給他們參加特拍增加了極大的便利。初試那天上午,他們一早從家出發,源流位于老城區臨街的馬路邊,三層樓,店門不算特別大。
司機在路口轉彎,剛轉入老街便停住了。
坐在副駕駛的殷同塵放下手機,正要問開車的郝師傅怎么不動了,然而手機一放,他就不做聲了。
因為他看見烏泱泱的人群把整條馬路占得水泄不通。
“老板……”他扭頭回看后排的晏初水和許眠,顯然大家都沒料到,一場特拍會吸引這么多競買人到場。
以墨韻為例,每年春秋兩季參加大拍的人還沒這么多呢。
郝師傅沒轍,只得在路口掉頭,開到兩條街外找了個停車位將車停下,他們三人步行向源流拍賣行走去。
何染染站在十字路口等許眠,遠遠見到她,激動地揮手,“我在里面擠得頭暈,干脆等你一起進去好了。”
“怎么會有這么多人?”許眠好奇地問。
何染染聳肩,不以為意。
“現在圈內誰不知道《暮春行旅圖》的價值,都想一睹為快,這是其一;其二是呂珩名聲在外,這些人里有99%是奔著他的怪癖來的,萬一他一時高興把畫白送出去,不就賺大發了么!”
這樣一說,倒是很合理。
殷同塵甚至覺得,來的人還少了些,能有機會白拿一幅名畫,不得全城出動啊!
大概是前方陸陸續續開始登記放人,熙熙攘攘的人流向前挪動,何染染挽著許眠向前走,可許眠走了兩步,察覺到不對勁。
她側身回望。
果不其然,晏初水站在原地一動沒動。
原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龐像冬日的天空,干冷蒼白。他討厭陌生人,更討厭與陌生人擁擠在一起,更準確的說,他不是討厭,而是害怕。
這種癥狀由來已久,如今只會更加嚴重。
許眠松開何染染的手,向后走去,她仰頭問他:“初水哥哥,你是不是不想過去?”
晏初水垂下眼瞼,不想承認,又不能否認,只得點了下頭。
“我們慢慢走,好嗎?”她耐著性子哄他。
他卻目光躲閃,向后退了一步,像個不肯去幼兒園的孩子,對陌生的環境相當抵觸。
許眠小心翼翼地去牽他的手,“初水哥哥,你不認識路,我帶你呀。”
這句話十分耳熟。
讓他一下想起了許多,可更多的畫面是山間的小路,他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行,然后……她的指尖觸碰到他的掌心。
他仿佛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猛然將雙手舉高,驚恐地睜大雙眼。
“不、不……”
他的恐懼已然被激發。
許眠試圖安撫,卻為時已晚。
他連連后撤。
趁著交通燈還是綠的,他不辨方向地沖上斑馬線,想逃去對面,可才走幾步燈就跳成了紅色,他一下子被困在路中央。
往來的車輛正常通行,遇上不懂交通規則的人,自然是不吝按喇叭抗議的。
一時間噪聲四起。
巨大的車鳴聲響徹街頭,有急著上班的人不耐煩,踩下油門繼續向前,車窗的反光如流火在他眼前一躥而過,急促的風從他耳旁席卷……
他下意識抱頭蹲下,用雙手將耳朵死死捂住。
可還是能聽見可怕的聲音。
急促的轟鳴聲、車輪摩擦過地面,爾后——
砰!
鮮血從地上涌出,如泉眼那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他緊閉雙眼,靈魂輕飄飄地從身體里溜出來……
“初水哥哥!”
一個聲音大喊了他一聲。
他睜開雙眼,于無望中窺見了微弱的光。
眼前的鮮血化作云煙,飄起的靈魂又慢慢地沉下去。
他望著眼前的許眠,穿過車流卻完好無損,沒有受傷,沒有流血,他有些恍惚,又有些愕然,“你沒有……”
她沒有什么?
后半句話就在嘴邊,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要說的是什么,后腦一陣劇痛,他直直地向前栽去,像是從高高的懸崖往下墜,有巨大的深淵正在等他。
然而他落在了云上。
是許眠瘦弱的身體將他穩穩撐住,他靠在她懷里,全身松軟。
從劇烈的折磨中驟然脫離。
她那么矮小。
卻很安心。
***
晏初水是在所有人入場后,才姍姍來遲的。
許眠牽住他的手,慢慢帶著他往里走,她的手掌很小,雖然是她牽著晏初水,可整只手都被他包在其中。
源流拍賣行也從未遇上這樣的特拍,客流承載力明顯不足,十來位工作人員忙前忙后地給競買人做登記。
不過能看得出來,屋內的人要比方才街上的少了一大半。
在晏初水吃藥休息時,殷同塵與何染染已經先來一步,自然也先了解了情況,“源流公布了呂珩出的考題,所以湊熱鬧的人都走了。”
晏初水四下掃了一眼,剩下的大多是拍賣行鑒定師或是資深收藏家,他猜測呂珩的試題應該與鑒定脫不了干系。
“他要大家鑒偽?”他問。
殷同塵搖頭,“他要鑒真。”
外行看書畫,最怕的是不懂鑒定,買到假畫,但內行心里清楚,書畫鑒定最難的不是鑒偽,而是鑒真。
真假本是硬幣的兩個面,非真即假。
可在鑒定中,兩者的難度并不一樣。
鑒偽是一個挑刺的過程,只要一幅字畫略有瑕疵,便可以輕而易舉地說是偽作,倘若看走眼,也可以推說自己眼力嚴格。
鑒真則更考驗鑒定師的學識與經驗,能否去偽存真,發現那些瑕不掩瑜的真品。晏初水此前和文物局的一些合作往來,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鑒真”。
按法律規定,文物是不可以進行拍賣的,而古代字畫不同于一般古董,沒有辦法以出土時間界定,所以很容易混淆邊界。尤其在一些外貿口岸城市,當地政策允許部分工藝品公司將各大博物館、美術館中誤藏的偽作出口到國外,換取外匯。
政策一旦有縫隙,就不乏心懷不軌的人鉆空子。
所以文物局每年都會請晏初水對這些書畫做最后的審核,防止有人夾帶私貨,以真充假。
鑒真所需要的,是處處為真。
哪怕是乍一眼值得懷疑的地方,亦要推敲其真實的可能性,例如他看真的那張《草蟲秋海棠》一樣。
換而言之,他過去對《暮春行旅圖》的執著,本身也是一個“大海撈真”的過程。
以鑒真為考題,門檻是高了些,難怪會走那么多人。
晏初水的掌心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濕潤地包裹著許眠的手,她知道,他還是有些緊張和不安的。
“喲,晏總也來啦!”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許眠比他先回頭,是王隨。
“你也想要《暮春行旅圖》?”她困惑地問。
王隨依舊是那副欠欠的表情,目光落在他倆緊握的雙手上,他不自然地撇了一下嘴角,“不要錢的買賣,傻子才不來。”
說罷,他略帶挑釁地問晏初水:“你說對吧,晏總?還是……許總的先生?”
晏初水微微擰眉。
盯著他,一直盯著他,爾后極認真地問許眠:“這個傻子是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