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02
人生沒有永遠(yuǎn)的快樂,你得追著它,一直追著它。
——《眠眠細(xì)語》
特拍的最終場如期來臨,能否拿到《暮春行旅圖》的中軸,全在此一舉。
趕上雪后寒,一出門家門,許眠就冷得打了個噴嚏,晏初水轉(zhuǎn)身替她把帽子戴上,又把圍巾拉高,整張臉只留下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裹得像個……
晏初水本想說粽子,可許眠糾正了他,“初水哥哥,粽子里面都是米,不像我,我是肉做的,應(yīng)該是那種玉米脆腸。”
“不是火腿腸嗎?”他挑眉看她。
“火腿腸比較高,我矮一些。”她精準(zhǔn)地區(qū)別兩種香腸的外貌,嚴(yán)謹(jǐn)?shù)梅路鹗莻€腸類專家。
晏初水低眉笑了笑,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啊!
走出小區(qū)單元門,當(dāng)頭就是一陣北風(fēng),小姑娘縮起脖子又道:“今天好冷啊,結(jié)束后我們?nèi)コ曰疱伜貌缓茫俊?/p>
晏初水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是看向手中參加特拍的“交換物”,說:“假如沒拿回中軸,你還吃得下嗎?”
“唔……”
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尤其這件“交換物”還是出自許眠的手筆,如果不能換回《暮春行旅圖》,的確會影響心情,進(jìn)而影響食欲。
小姑娘扁了扁嘴,小聲說:“如果拿到中軸就去吃牛肉火鍋,如果拿不到……”她嘻嘻一笑,倒也樂觀,“我就罰自己吃海鮮火鍋!”
彎彎的眉眼如勾月,讓人忍不住跟著她一起笑。
“好。”晏初水牽住她的手,爽快地答應(yīng)。
“就是應(yīng)該這樣的,初水哥哥。”她拉住晏初水的兩根手指,一搖一晃地講道理,“無論是什么結(jié)果,都要開心,都要快樂,都要吃肉!”
要向清溪,要向云海,要向夏天的風(fēng),要向冬天的雪。
要向每一個晨曦日落。
追著快樂。
***
因為復(fù)試難度極大,所以參加最終特拍的只有三個人,除晏初水和另一位老收藏家外,便是朝倉了。
僅有三位競買人的拍賣不算少見,真正少見的,是這次拍賣的獨特方式。
特拍被安排在源流拍賣行的一間VIP會客廳里,不大不小的空間環(huán)境,每位競買人都可以愜意地坐在沙發(fā)上等候,工作人員送來茶水點心,若不是存在競爭關(guān)系,這氛圍倒更像一場私人茶話會。
呂珩遲遲未到,老收藏家認(rèn)識晏初水,便與他攀談了幾句。
“我啊,就是來湊數(shù)的。”老收藏家佛系地開場,說了半句,又轉(zhuǎn)為吐槽,“說是給我們四周時間準(zhǔn)備,可別說四周,便是八周、十二周,也得有東西拿得出來才行啊。”
晏初水摘下眼鏡,隨意擦了擦,模糊的視線對著朝倉的方向望了一眼。
朝倉一直在靜坐,既不喝茶也不說話,身旁立著一個四四方方的、由牛皮紙包裹的大物件,沒人能看到里面的內(nèi)容。
晏初水皺起眉頭。
他大概能猜到朝倉準(zhǔn)備的是什么了。
重新戴上眼鏡,他又瞥了一眼老收藏家手邊的一只錦盒,淺笑道:“你做收藏也有幾十年了,好東西還是有的。”
“我這些算什么……”老收藏家擺了擺手,“我托人打聽過,呂珩沒見過的東西只有兩種,要么是絕頂?shù)摹⑹鞯膶氊悾淳褪歉静恢靛X的玩意。”
他說著頓了一下,湊近晏初水小聲耳語:“我要是真有絕頂?shù)膶氊悾€換那三尺畫?沒頭沒尾的……”
雖然已經(jīng)克服了大部分心理障礙,但晏初水還是不動聲色地、稍稍地,向旁邊挪了半寸。
末了,他長吁一口氣。
舒服多了。
能夠靠他這么近的人,只可以是他家許眠。
“哎,晏總,我聽瀚佳的人說,你有末尾的三尺?”老收藏家好奇地問。
“我沒有。”晏初水神色淡然,搖頭否認(rèn),“末尾的左三尺,是我太太的。”
“啊?”
老收藏家先是一愣,繼而想了起來,“哦……就是最近小有名氣的那個女畫家,畫國畫,叫……叫許眠對不對?”
“對。”晏初水微微點頭,嘴角上揚的同時不忘補充細(xì)節(jié),“她是畫山水的,寫意大山水。”
“原來是晏太太……”老收藏家激動地拍了拍大腿,“記住了、記住了,以后晏太太的畫要多買,后起之秀,前途無量,晏總有福氣啊!”
“她是畫家的時候,不是晏太太。”晏初水?dāng)科鹦σ猓僖淮握J(rèn)真糾正,“她是許眠,而我是她的丈夫,晏初水。”
老收藏家再次愣住。
她是他太太,和他是她丈夫,有什么區(qū)別嗎?
縱使那個小姑娘近來畫價節(jié)節(jié)攀升,也只是個新人,藝術(shù)圈中還是晏初水的名頭更大、更響,怎么聽他的口氣,反而是他沾了太太的光似的。
要是讓不了解的外行聽見,還以為他太太比他出名呢。
然而晏初水是這樣說的——
“她一定會比我出名的,不用懷疑。”
他嚴(yán)肅的、篤定的,仿佛在說一件親眼所見的事實,即便是尚未抵達(dá)的將來,他也能清晰地看見。
老收藏家怔了怔。
莫非現(xiàn)在的晏初水不是火眼金睛,而是預(yù)知未來了?他剛想再追問幾句,偏巧呂珩推門走了進(jìn)來。
兩個助理跟在呂珩身后,其中一個背著畫筒,裝的應(yīng)該就是《暮春行旅圖》的中軸,看樣子,三人的競爭結(jié)束后,便會有一人當(dāng)場得到此畫。
呂珩坐定后,先喝了兩口熱茶,才不急不慢地說:“特拍的規(guī)則你們應(yīng)該都有了解,不用再說了,沒有疑問的話,就開始吧。”
“開始吧,早結(jié)束早好。”老收藏家嘀咕了一句,似乎是真的毫無勝算,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雖說是一場私密的小型拍賣,可源流拍賣行還是按照程序,安排了拍賣師到場主持,“本場拍賣共一件拍品,是來自宋代名家俞既白的名作——《暮春行旅圖》,完整的畫作高兩尺、長九尺,今日所拍的正是《暮春行旅圖》的中軸三尺……”
介紹完拍品,便是出價環(huán)節(jié)。
老收藏家頭一個起身,端出他的錦盒,放在呂珩面前的茶幾上,盒蓋打開,他從里面取出一只青瓷廣口碗。
晏初水是鑒畫師,但對于其他藝術(shù)品也有基本認(rèn)知,這件青瓷光潔清潤,乍一眼看去,既不是頂級的梅子青,也沒有精致的冰裂紋,樸拙得毫無勝算。
然而,姜還是老的辣。
當(dāng)青瓷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旁诓鑾咨蠒r,上方的一束燈光落下,普普通通的瓷碗中忽然泛起晶瑩的水光,瞬間光華萬千。
這絕非市面上能買到的青瓷工藝品。
果不其然。
“這是……”呂珩抬起雙眼,驚喜地看向老收藏家,后者當(dāng)即介紹,“這是三個月前,由天泉鎮(zhèn)的龍家窯復(fù)原出的第一批秘青瓷!”
秘青瓷是五代時期吳越王室的皇家貢品,后因戰(zhàn)亂失傳千年,直到去年秋天才重出江湖。這個消息晏初水也有耳聞,但一直未能親眼見到實物,沒成想,居然在這里見到了。
不同于其他青瓷追求色澤的艷麗與工藝的精妙,秘青瓷以樸實著稱,最為出名的,便是“無中生水”的絕妙效果。
也正是方才那一剎那的驚艷。
說到底,什么佛系,什么破罐子破摔,全是為了競拍的煙霧彈啊。
從價值上看,非文物類的瓷器既已被復(fù)原,自然是可以繼續(xù)生產(chǎn)的,所以相比僅此一件的《暮春行旅圖》,這件秘青瓷的市值還是低了些,只因大家都未見過,以“早”取勝罷了。
不過呂珩對此還算滿意,但作為賣方,他握有主動權(quán),貨比三家也理所應(yīng)當(dāng),萬一下一件更好呢?
他將目光投向朝倉與晏初水,神色中除了期待,更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
下意識的,晏初水想起許眠之前說過的話。
——那些外國人在中國搶盜文物的時候,可沒有和咱們以物換物,憑什么我們拿回自己的東西,還得用一個國寶去換另一個?
她說的,是很有道理的。
晏初水一晃神,朝倉已經(jīng)拿起那樣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大物件,拆開外層的牛皮紙,答案正如晏初水所預(yù)料的那樣,朝倉用來以物競物的,是一套浮世繪雕版。
浮世繪是興起于江戶時代的日本風(fēng)俗版畫,先由畫師完成原圖,后由雕版師在木板上雕刻出線條與圖形,再由刷版師在版上上色,將圖案轉(zhuǎn)印到紙上。由于版畫的特殊性,原圖有多少種顏色就必須刻多少版,所以原圖越復(fù)雜、顏色越多,制作的程序就越繁瑣。
印刷好的浮世繪,不是什么稀罕物,可用來制作浮世繪的整套雕版,卻是極少能見到的。
“這是江戶晚期流傳下來的。”朝倉用中文向呂珩介紹,“是絕版。”
單從工藝的角度比較,浮世繪的雕版是不如秘青瓷的,可勝就勝在“絕版”二字,換而言之,秘青瓷的確剛剛復(fù)原問世,可陸陸續(xù)續(xù)的,以后還會再有,而這套雕版就未必了。
呂珩仔細(xì)看了看板上的落款,問:“這是歌川國芳的作品?”
“是的。”朝倉點頭,“我聽聞您收藏過歌川國芳的《浣女》,這套雕版正是制作《浣女》所用的。”
“完了、完了……”老收藏家不禁暗暗叫糟。
朝倉這一招完全是投其所好,對呂珩這樣的大收藏家而言,他不缺錢,也不缺物,缺的只是趣味而已。
原本就收藏了《浣女》,如今再得到《浣女》的雕版,不可謂不圓滿。
朝倉勝券在握。
而呂珩本人也對這件競買物充滿興致,似乎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
“還有一位呢。”他的助理輕聲提醒。
呂珩點了點頭,抬頭去找晏初水,卻發(fā)現(xiàn)后者比他更加專注,正舉著一枚放大鏡,彎腰觀察一塊塊雕版。
“晏總……”老收藏家伸手戳了一下。
晏初水收回目光,同時放下手中的放大鏡,將右肩上的畫筒拿下,遞給呂珩的助理。
“畫?”
呂珩丟出一個字,意興闌珊的。
很顯然,他現(xiàn)在對畫的興趣并不大。
畢竟,他們?nèi)藸帗尩摹赌捍盒新脠D》中軸都在他手中,他還有什么沒見過的呢?
晏初水站直身體,高瘦的身形,俊朗的輪廓,目光又清又冷,盡管呂珩的態(tài)度相當(dāng)敷衍,他還是不卑不亢地回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這是我的競買物。”
第二句是——“我拿《暮春行旅圖》和你換《暮春行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