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太監和冼云舒都吃了一驚——他們都沒料到阿衛會這樣說。
大太監臉色一變,唇齒間已咀嚼出狠意:“阿衛,你可看清楚了!”
這次回答他的依舊是那兩個字。
冼云舒正面對上那個面露陰狠的太監“這位公公,小的剛才看這梨花開的正好,想看的仔細些才爬上了墻,哪知道不小心掉下來,倒教公公誤會了。”
“誰知道你這小鬼是不是想來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來人吶,給我打!”
“還有阿衛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也給我一并打了。”
冼云舒心頭一慌,想逃也逃不出去。索性拼了命的朝墻那兒跑去。希冀能抓著那墻上的藤蔓翻過去。那個叫阿衛的小太監卻一動不動的任人拳打腳踢,冼云舒仗著自己動作靈活才僥幸逃脫。
過不多會兒墻那邊的聲音漸漸散去,只剩下一道微弱的呼吸聲。冼云舒又偷偷扒上宮墻,正看到靠著墻半死不活的阿衛。
“喂!那個小太監。你還活著嗎?”
見地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冼云舒心頭莫名泛起慌亂,情急之下朝他身上丟了塊小石頭。地上那人嚶嚀一聲,終究是緩了過來。
“你還好嗎?”
阿衛這才注意到墻頭的冼云舒,可是他卻沒有力氣回答她。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他慢慢撐起身子,踩著虛浮的步子消失在了冼云舒的視線中。
第二天,冼云舒偷偷找到正在干活的阿衛,他比她高出一頭,她只有微微抬起頭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看到冼云舒的阿衛分明有些意外。
冼云舒遞給他一瓶藥膏:“諾,這個給你。”
阿衛卻不接,轉身又要離開。這次冼云舒卻拉住了他:“雖然我不知道昨晚你為什么要騙他們,可是你的的確確救了我。阿娘說救命之恩不可忘,這瓶藥膏就當是我對你的報答了。”
阿衛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住了。冼云舒這才看到他手臂上不小心露出來的密密麻麻的傷痕。阿衛慌張的收回手,拿了藥膏就跑開了。
冼云舒想起了什么,又喝了一大口酒。這才問道:“我是不是還沒問過你當初為什么要撒謊?”
阿衛認真的想了想:“當時我只看到梨花樹下有個黑影,以為是賊人,所以去找了總管。可是我沒料到那人看起來竟比我還小。我知道總管的手段,倘若你讓他打過一場,怕是命都沒了。我皮糙肉厚,挨打也習慣了,大不了就吃點苦頭,總比讓旁人因為我而喪命好。”
冼云舒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阿衛,看來你從來沒變過。”
阿衛入宮那年家鄉遭了水災,為了能有口飯吃才入的宮。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大太監臨死前對他說的話。
“在這宮里,各色人都有。你要學會察言觀色,活命是最要緊的。旁人的生死,比不得自己命重要。”
那時候他似懂非懂,在宮里受了欺負也只是默默忍耐著。長此以往,那些欺負他的人更加得寸進尺,挨打更是成了他的家常便飯。直到那天他回到住處,發現自己的東西全都不翼而飛,他和家人之間唯一的信物也不見了。旁邊幾個小太監看到他著急的樣子,在一旁肆無忌憚的笑著。那笑聲十分刺耳,他知道是他們丟了他所有的東西。那時候,他終于懂了大太監的話。他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總有一天,要把那些欺負他的人都踩在自己的腳底下。
可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遇到冼云舒。
他不是個蠢人——沒有幾個小太監的藥膏會比宮里的傷藥還管用,也不會有幾個小太監隨便拿出來的藥膏瓶底會刻著一個小小的“冼”字。他對冼家有所耳聞,稍稍一猜就能猜到那個送他藥膏的人是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他便開始有意接近她。于他而言,冼云舒是他最快達成目的最好的選擇。
七八歲的孩子果然很好騙,不多久他們就成了朋友。冼云舒毫無心機,把他當成了最好的朋友。
阿衛也干脆坐到了冼云舒旁邊,只要他一轉頭就能看到冼云舒。他給自己灌了一口酒,對當年的想法有些難以啟齒。
“云舒,其實我當年只是想往上爬才故意接近你的。當年你給我的藥瓶上有一個冼字,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的身份。”說著,他從懷里掏出那個小小藥瓶:“我如此心機,你若是不喜……我們從今后便做個陌路人。”
冼云舒看著那個藥瓶有些出神,若是從前的她是最討厭這些城府算計的,那時候她認為人生一世就是要活的坦蕩磊落。可時過境遷,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單純無知的稚子。
她接過藥瓶,阿衛的目光也隨之黯淡下來。
“人都是會變的,阿衛。”冼云舒輕輕嘆了一口氣,仿佛預見了自己的命運:“唯有活在當下。”
“至于從前的事,我從未后悔過。”說著,便把藥瓶還給了阿衛:“既然當年送給你了,那它就是你的。”
阿衛接過來,心口五味雜陳。
冼云舒第二天一早就收拾好進了宮,也不再喝酒。一夜之間,她又成了那個沙場將軍。阿衛也將冼云舒服藥以后的諸般反應都如實的稟告了上去,皇帝身邊的大太監不曾有其他吩咐,只囑咐他好生記錄便可。
日子一長,他心中便生出許多疑問。他如今是皇帝最信任的大太監的義子,他這位義父平素最看中他,有什么要緊事也只會交給他去做。可是這一次卻只讓他記錄冼云舒服藥后的反應。至于冼云舒服的什么藥,他曾私下里問過他那位義父,卻第一次受了訓斥。究竟是什么事就連他這位義父都不敢過多議論?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入了秋,朝廷按舊例組織了秋獵。今年的秋獵十分熱鬧,開始的第一天冼云舒便拔得頭籌。只不過后來冼云舒不小心染了風寒,身子不適就沒有再參加。可阿衛卻覺得冼云舒病的很重,但她怎么也不肯讓旁人知曉,只有阿衛一直衣不解帶的照顧著她。
這天夜里,阿衛因為太累便沉沉睡在冼云舒床邊。可他心里惦記著冼云舒,睡也睡不踏實。等他猛然一睜眼,正看到冼云舒站在窗邊,在月光下輕輕擦拭著劍上的血跡。而她的旁邊還站著一個黑衣人。他們正說著什么,冼云舒的臉色有些冷。突然那黑衣人注意到了他,目光中透露著兇狠:“主子,那邊那個太監醒了。”
冼云舒轉過身來,正看到阿衛驚慌失措的樣子。黑衣人此時又開口:“主子,此人留不得。”
冼云舒抬手阻止了他:“你先走吧。這里的事我來處理。”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轉頭沒入夜色中。
眼看著冼云舒一步步向他靠近,阿衛從未如此清醒的意識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因為太過害怕,他忍不住向后退去。
“你剛剛也聽到了。”她說:“我今夜殺了一個人。”
她說話時的語氣太過冷漠,與他所認識的那個冼云舒判若兩人。現在他退無可退,冼云舒手里提著劍站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只要她想,他今晚注定活著走不出這里。
“云舒……我什么都沒有聽到,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阿衛本能的朝冼云舒跪下來,冼云舒卻絲毫不理會他的求饒。
“你知道我殺的是誰嗎?扎格?你可知道這個人?”
阿衛不知道冼云舒說這些是什么意思,他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他差一點成了金國國主,可是,卻成了我的劍下鬼。”她手里的劍突然搭上他的脖子:“但是這件事,不該有不相干的人知道!”
看到這樣決絕的冼云舒,阿衛死心了,終于沉默下來不再求饒,閉著眼睛等著即將到來的死亡。自從他入宮以后心中從未有此刻平靜。
他能感受到冼云舒的劍上的殺意,可是他沒有等來預料中的死亡,只聽到一聲悶響,便許久沒了聲息。他試探著睜開眼睛,冼云舒倒在他面前,面色痛苦。
阿衛忙不達跌的向門口逃去,跌跌撞撞的往自己的住處奔去。跑到一半,他突然停下腳步,腦海里一會兒是小時候對著他笑的冼云舒,一會兒
又是先前想殺了他的冼云舒,一會兒又是倒在地上虛弱不堪的冼云舒。這幾個影子一直在他腦中反復出現,擾得他心神不寧。無奈的嘆了口氣,認命似的掉頭回了冼云舒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