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岑寂的夜晚，一切都安靜至此的時刻也是難得的很。

我坐在趙夢雅家門前，她沒有回來，村里依舊沒有人，顯然我們闖入了不屬于自己的時空，我得帶著她一起回去。

夜晚薄霧消失，空氣的濕度覆在身上像極了初中時的某個夜晚，準確說是那個夢。初二回家過年的那晚，我做了個冗長又沉重的夢，那是個寂靜的操場，濕氣覆在臉上的重量同此時一樣，我坐在臺階上，遠方款款而來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她長發披肩，一襲吊帶連衣裙隨風擺動著，一邊的肩帶不經意的滑落，她輕輕勾起衣服肩帶，撩了撩耳后的發絲，女子的臉怎樣都看不清楚，她徑直坐在我的腿上，動作嫻熟又流暢。

那一晚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性欲，也是最后一次。

那以后，她像是帶走了我所有的欲望，從此再不復返。

難道影子是在那時丟的？

極有可能。

思索中，我看到東邊亮起了異常亮眼的光，黃色的，旁邊還包裹著一圈白光，我跟著亮光往東走，一直走到了小學，我站定看著眼前的建筑，這里和小時候比起來，變了很多，建了新的宿舍樓，教學樓的顏色也被翻新過，手動的大鐵門換成了自動的，看上去嶄新又現代。可里面黑乎乎的空無一人，我又往前走去，來到了石橋上。

小學時，石橋下是清澈見底的溪流，里面有魚又有蝦。而今早已干涸不說，里面全被垃圾堆滿，遠處是建在上面的公廁，味道實在刺鼻。我走過石橋，路在這里被切斷，圍著檔板‘正在施工’幾個字，將我逼了回去。

我站在石橋上，望著漆黑的夜空，腦海里一片空白。

那亮光此時又在學校的操場亮了起來，為何是在小學？我在心里想著。

只得翻墻進入，亮光在操場上如同光圈一般向外輻射，我翻墻進入，里面靜悄悄的，此時操場也大變了樣兒，塑膠的跑道將水泥的籃球場圍成了一個橢圓，無論是乒乓球場還是眼前的一切，都與小學時的土路劃不上對等號。

亮光在籃球場中央詭異的亮著，里面有什么全然看不到，仿佛科幻電影里的不明飛行器一般，我走近，手伸進光圈里，隨后整個身子被吸了進去。

待意識回籠后，我置身在一個完全黑暗的地方，什么都沒有，四周是無盡的黑暗，能感覺到這不是一個封閉的場所。無風，無味，無聲，黑的和剛剛的亮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睜著眼，卻什么都看不到，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瞎了，被剛才的亮光灼傷？我無法判斷出自己在什么樣的地點。我靜等了好幾分鐘，想等眼睛適應，但無論隔了多長時間，眼睛看到的始終只有黑，覆蓋了一切的黑。

我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能確定的只有腳下踩的實實在在的地面，我蹲下去摸了摸地上，冰冷凍土的觸感使我多少放心了一些，我站起身，像個沒有棍子的盲人，雙手摸著前方的虛無緩慢移動著腳步。

突然有什么聲音響起，一點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音量很小，只因這里安靜的連花瓣掉在地上都能聽的到，所以那聲音也就顯得清晰可聞，我駐足原地細聽，漸漸聽出了那是鈴鐺發出的聲響。

鈴鐺聲越來越近，一聲接一聲，緩慢的，有氣無力的響著，而后我看到隱隱的亮光，透著朦朧，有什么在慢慢接近。在四下漆黑之地，點點光亮帶著微弱的鈴鐺聲慢慢接近，本該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但我卻一點恐懼的感覺都沒有，我先興奮的確認了自己眼睛沒有問題。

亮光距離我三米左右時，我看到一個兵馬俑樣的士兵，但比起西安兵馬俑里的那些要更小一些，我178厘米，那個人僅僅到我的腰部，像個幾歲的小孩，但他身穿的服飾和頭上的發型，均和從泥土開采出的兵馬俑無異，重點是他身上的顏色也是泥土般的灰色，周身還散發著淡淡的泥土味。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手里打著的紙燈籠特別暗，我這才看到那燈籠里僅僅一根小紅蠟燭，蠟燭又細又小，就像我小時候過年打過的那種燈籠，純碎是為了逗趣，而非照明。

他往前走去，示意我跟上，我只好慢慢的跟在他身后，他的背挺得筆直，走路的模樣一看就是受過嚴格訓練的，走的步子每次都在三厘米左右，跨度不大，但鏗鏘有力。

我就這么跟在他身后，也不知四周到底是個什么環境，那燈籠有跟沒有差不多，我只好慢慢的看著腳下的路，走了大約十幾分鐘，我感受到了一陣強勁的風，風中有濕氣，周圍應該是有水。

又走了五分鐘左右，水聲明顯了起來，遠處像是螢火蟲的光芒密集的一字排開，我朝著亮光移步，看的越發清楚了。

那是密密麻麻的在排隊的人群，那些密集的人頭像是春節排隊買火車票似的，一個挨著一個，倒是沒有出現擁擠混亂的場面，反而整齊有序，他們每個人打著一盞和兵馬俑士兵一樣昏暗的燈籠，雖然亮度很低，但數量眾多，也能將這一片黑暗的區域照亮。

他們都站在橋邊排著隊，眼前是架木吊橋，人走在上面會左右晃動，如果走的人多，不抓緊，會有掉下去的風險，而吊橋下面是萬丈深淵，那里黑的密不透風，仿佛什么都能吞下去似的，但應該有水，水聲便是從那黑暗深淵下傳來的。

那些人站在橋邊，面對著我的姿勢打著燈籠，也不說話，安靜的如同剛開采出來的兵馬俑，但他們的服飾是各式各樣的，和現代人無異。

兵馬俑士兵徑直走到橋頭，站在旁邊等著我。

“我要過去嗎？”我開口問道。

他一副懶得搭理我的表情點了點頭。

“那他們呢？怎么都不過呢？”我好奇道。我發覺自從來到這里，我的好奇心變得旺盛了起來。

“他們都在等人。”兵馬俑士兵說道，他的聲音很清脆，像個播報員。

“等什么人？”我追問道。

“等該等的人。”他又懶得搭理我的語氣說道。

這么多人都在等，只有我一個人過，我還真有點不敢過了，總覺得那有什么陷阱在等著我自投羅網。

見我躊躇不前，他無奈的開口道：“這些都是影子，沒有重量過不得那橋，貿然上前，會被甩下萬丈深淵再也回不來。”

“可這是吊橋，沒有重量反而好過。”我辯解道。

“這不是普通的吊橋。”士兵說到這里突然緘口不語，那架勢，有種再不愿開口談論這橋的意思。

“那他們為什么在此等待？”我換個方向詢問道。

“自然是等真身回來接他們。”士兵說著看了眼那些影子：“人們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舍棄影子過橋，所有人許下承諾會回來，但回來的人寥寥無幾，有的走時是少年，回來已是末年。”士兵冷淡的說道。

“還有不回來的？”我訝異道。

“那是自然，沒有影子，人也是能活的，沒有什么不便，有些人覺得舍棄反而輕松，只是一介影子而已，又有誰會在意呢？人命尚且不以為意，何況影子。”士兵說完看向我，我知好奇心已滿足，該是啟程的時候了。

“我過這橋，是為了找回我的影子。”我對著他解釋道。

他點了點頭，一副怎么樣都無所謂的樣子。

我踩上橋，橋底的木板深陷下去了一些，我兩手抓緊兩邊的麻繩，就這么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對岸，我回頭想看一眼對岸的情況，誰知煙霧彌漫，對岸已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只好低頭往前走。這邊倒沒有那么徹底的黑，只是被煙霧彌漫，可見度幾乎為零，好在我對霧比較熟悉，所以并沒有恐慌的感覺。我小心翼翼的走著路，心里嘟囔著：不僅我的影子，還有趙夢雅的。

我像之前的樣子，兩手伸直的往前摸索，腳下慢步的移動，好半天也才走了不到一百米，我站在原地深呼吸，而后又重拾心情往前走，這感覺像極了小時候的冬天。

霜降過后總會在某一天，世界被籠罩在白茫茫的濃霧中，前面不遠的人下一秒就消失在了白霧中，四周總覺得是自己一個人，被包圍其中會有一種還在做夢的感覺，空氣冷冽又潮濕。

周圍的霧變淡了，我繼續往前走，霧氣開始消散，周圍的景色能看到輪廓。

眼前是一扇木門，門是往里打開的，我推了推，第一下門紋絲未動，第二下我用了最大的力氣，門緩慢往里打開，里面又是一片黑暗，我感覺頭有點疼，就這么黑與霧，霧與黑的交替，實在會惹人發瘋。

我抬腳進了門里，剛走進去，門便在身后關上，前方不遠處有亮光，我只得往那抹亮光走去，周圍的黑暗好像隨著我的步伐在縮短，準確說，我腳下的路在不斷縮短，待我走到那光亮跟前時，我回頭看，那些路已經沒有了，門也沒有了。

我抬腳邁進光亮，身邊的一切都明亮了起來，我用手遮擋著刺眼的陽光，適應光線后，我放下手，周圍是低矮的房屋，地是土地，有人從我身邊跑過，帶起身后的塵土，我往前無意識的走著，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很復古，土地，矮墻……很多大樹高聳入云，我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個小矮人，身邊的一切都被無限放大了。

周邊的地上到處長著野草，很多野草都幾乎淹沒我的存在。

野草下長著許多狗尾巴草，很久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了，我彎腰拔了許多根，本想編個什么，結果手拙，掉了很多，我苦笑自己的愚笨，拿著僅剩下的一根思索著能做什么用。

眼前的街道中央站著一個女人，那女人長發披散在肩上，不時被風帶起幾根在空中飛舞，她穿著格子襯衣，里面白色T恤，下身藍色破洞牛仔褲，腳上一雙白色運動鞋……我站立在原地，腦子里轟隆一聲，身子顫抖不已，雙耳不斷響起耳鳴。

我走上前詢問，她如夢初醒的看向我，先是輕皺著眉頭，而后吃驚的睜大了眼睛，驀得笑了，那笑容燦爛如陽光，而她的面容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趙夢雅，她蹲下撫摸我的臉龐，淚水從笑顏里滿溢而出。

是開心的淚。我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