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有些聲響的寢殿再次變得安靜無聲,這讓夜涼更加摸不準現在的情況了,她看向阿諾,卻見她又逐漸紅了眼眶:“娘娘,沒事了,都沒事了。后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您不要過于傷心壞了身子?!?/p>
夜涼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正要細想,這時只聽見門被“嘭”的一聲推開,夜涼朝那個方向望去,一身形高大的人影逆著光走來,像極了看的話本上的英雄。那英雄走到自己的床前,帶著冰冷的氣息將她摟入懷中。
“阿涼,我回來了,沒事了,不要怕?!?/p>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其間夾著不明的情緒。
“我們以后還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相信我,真的。”男人松開她,死死地看著她,繼而又低下頭去,聲音小到夜涼要很費勁的聽才能聽見:“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讓你受了這么多的苦,阿涼,阿涼。對不起,真的對不起?!?/p>
夜涼看見眼前的男人泣不成聲,眼淚也跟著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她這是怎么了,大漠的風沙那么大她也沒能流淚,怎么聽眼前的一個中原男人說了兩三句話眼淚總是能掉下來呢?
夜涼啊夜涼,你怎么了。
不過是丟了一個孩子,怎么能這般傷心啊。
可是,可是這是他們的孩子啊,她本來可以做母親的,可如今,卻是不成了。
右昭儀娘娘痛失愛子,整個宮中停止了一切活動,都在為這個生命的逝去而誦經祈福。安華殿的長明燈徹夜的燃燒著,夜涼在佛像前跪麻了雙腿,卻不太愿意起來。眼前的佛像似悲似喜,面上被燭火映得亮堂堂的,可身后卻隱在黑暗中,夜涼恍然生出希望與絕望的心情,這樣說是有些矛盾了,可她此時便是這種的心情。失了孩子后她身體竟是一日不如一日,有好幾次懸在鬼門關上,被太醫們用了好大力氣拉了回來,可那之后神思便模模糊糊的了。有好幾次都是被阿諾等人叫幾聲后才能聽見,并且一發呆就是半天,什么也不做,就是呆呆地看向窗外,腦袋里一片空白。
說實話,她能夠活下來實屬不易,如今身體一點點地變好就是希望。據身邊人說她那幾日病得最重時高燒不退,手腳冰涼,神志一直是不清楚的,一會喊父王,一會喊阿嬤。元墨卿在旁邊急得雙眼發紅,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卻并沒有什么反應。他已經派人嚴查她小產這件事,到頭來卻只知道是一個膳房宮女做的。一番嚴刑拷打下來什么也不說,只道是自己過于嫉妒右昭儀娘娘,不想讓她有孩子,所以想一碗藥了結。夜涼聽說后心里發冷,喃喃地說自己到底有什么對不起她換來的是這樣的結果??勺詈蟀l現這宮女總是形單影只,沒有和任何人有過多的接觸,根本查不出有沒有其他人指使她,且三日后那宮女自盡,一切也就不了了之。
可這便使夜涼絕望了,那碗藥的后勁太大,不僅要了她這個孩子的命,還要了她以后所有孩子的命。那日太醫哆哆嗦嗦地說完“昭儀娘娘日后再無法有孕”的話后,夜涼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轉瞬就要暈過去,又被身后的阿諾一把扶住。怎么會這樣?不過是一碗藥罷了,怎么可能會有這樣大的危害。且藥不都是救人的嗎,為什么現在都可以來害人了?
夜涼的身上冷得很,就像是被從頭到腳潑了冷水,涼得透徹。這便是中原嗎?這便是這個人人都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中原嗎?她現在只有無盡的失望,一顆本來滾燙熾熱的心一點一點地冰冷下來。
元墨卿走到她身邊來想要抱住她,她卻覺得有些膈應,微微閃身躲過了。留下男人一個人尷尬地伸著手站在原地,表情變幻莫測。夜涼覺得自己對元墨卿的感情變得有些捉摸不透了,她自己也不懂為什么看見那男人過來有這么大的反應,或許真的是對他抱有太大的希望了吧,希望他能夠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這邊。但如今看來,好像不太對了,她不相信一個宮女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要了她孩子的命,所以總是期待著元墨卿能夠查出幕后黑手。
可是這最終是失望了。
所以她對那個男人似乎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一晃便到了上元佳節,宮里舉辦了宮宴,人很多,也很熱鬧。人們觥籌交錯,臉上洋溢著喜慶的笑容,無數的燈火讓整個大殿暖洋洋的,夜涼穿了很厚的火狐裘,鼻尖熱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或許知道她的經歷,不少人都過來向她敬酒,也送了不少的禮物,嘴上說著安慰的話。夜涼帶了笑,禮貌地一一謝過,這些人中有幾人是真幾人是假,她也不多做追究,她覺得累得慌。
“阿涼,喏,這是你最喜歡的炙羊肉,朕切給你吃。”
夜涼抬頭看向坐在自己左邊的那個男人,他今日真好看啊,穿著黑色的長袍,一只金色的龍從肩頭繡到了拖尾,頭上的金冠在燈火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面上含笑,神情溫柔。
可他的眼神好像失了溫度,看得夜涼打了個冷戰。
“臣妾謝過陛下。”夜涼微微俯身行禮,本想用盤子接過來,卻見元墨卿用筷子夾了肉,遲遲不肯放下,向她這邊伸過來。她輕輕一笑,張口將那塊肉咬了過來。肉很香,的確是她所喜歡的味道,可她卻一點都沒有吃出開心的感覺,反倒越嚼越沒有味道,哽在喉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這才短短幾天啊,怎么他們的關系疏遠成這樣了。不知為何夜涼突然回想起初次見到元墨卿的那一天,他站在索羅河的無名橋上,衣擺飛揚,俊美異常??赡芫褪悄且谎?,讓夜涼的心就這般為他傾倒了。自從嫁到中原來,日子雖然有諸多不易,但是她一想到日后的日子有元墨卿的陪伴,就有信心繼續走下去??墒乾F在呢,她只覺得很累,心里面很沉重,之前各種親昵的稱呼如今還是變成了冷冰冰的“朕”和“臣妾”。
說來元墨卿對她不差,知道她心情不好,變著法的討她歡心。今日送來名貴的藥材讓她補身體,明日托人找了兩只會說話的鸚哥來供她打趣,再過兩日帶她去城里最有名的園子聽曲,還帶著她逛了街坊,吃了好多好東西,這兩天聽說她的話本看完了竟是找了一批話本夠她看十天半個月了。連阿諾都看不下去,對她說陛下已經很忙了還抽時間來陪娘娘,實在是不容易,娘娘倒不要在那般生氣了。
或許是看自己的努力全都付之東流,元墨卿對她也淡淡冷下來了,從之前隔天來一次到現在的十天半個月才來一次,還只是用一次膳就離開了。玉康宮再次變得清凈起來,來人漸漸少了,整個宮里再次回到了一年前的模樣,一個不受寵的嬪妃,和一群無事可做的下人?;钌倭耍簧偃司偷÷聛砹?。除了身邊的幾個得力的丫頭,不少宮人因為沒有夜涼命令便閑散下來,兩日前剛下了新雨,臺階上積了一層水漬,卻無人打掃,將急忙進屋的丫鬟雙梨摔了個腳朝天。于是委委屈屈地到夜涼跟前說:“娘娘,奴婢真的摔得好痛。如今春日快來了,要收拾的東西多了,大家都這般怠慢,只有奴婢幾個是收拾不過來的。”有幾個丫頭附和,夜涼卻沒有抬頭,還是看著手頭的書,云淡風輕地道:“知道了,下去吧?!?/p>
直到幾個姑娘帶了不滿出去后,夜涼才抬起頭來,低低地嘆了氣。她何嘗不想回到當初的那個時候,她是風光無限的右昭儀,是陛下心尖尖上捧著的人,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那個剛從北涼來的姑娘哪里見過這般的陣仗,雖是誠惶誠恐,但被眾人捧著的感覺的確不賴。可如今呢,物是人非,她一朝從神壇跌落,人們雖然還是尊重著她這位右昭儀,可那心里早已把她貶低了無數回。
可她的性格就是這樣,哪怕自己已經很糟糕了,也不愿低聲下氣地去求。她求不來,也做不得,這是一個北涼人的尊嚴。她是生元墨卿的氣,可是過了這么長時間,她也有細細想過,這一切不能都怪在他的身上,元墨卿是中原的陛下,他一天朝堂上的事那么多,那么忙,已經很累了?;剡^頭還要來逗她開心,幫著處理她的事情,費心勞神的,也不容易。
但夜涼就是拉不下這個臉,去給元墨卿說一句,我原諒你了,我們和好好不好。
她覺得她做不到。
這天晚上夜涼突然有些嘴饞,就讓阿諾為她溫了一些酒,阿諾起初是不答應的,因為她的身體還沒有大好。但看著夜涼一幅可憐兮兮的樣子,又不忍心,就拿了一小壺酒放著火爐上溫了,卻沒想到右昭儀娘娘酒量驚人,一壺下去還清醒得很,一點沒醉。夜涼沒喝夠,直接去搞了一壇,喝了個開心。卻在臨睡前有些暈暈乎乎了,拉著阿諾的手不讓她走。
“阿諾~”夜涼拉長了音調輕聲喊道。
“我好想見他呀。”
“娘娘若是想做什么,去做就好了?!?/p>
“可是,可是我又見不到他?!币箾鼍锪肃僮欤桶偷卣f。
阿諾被眼前這一幕逗得有些發笑,輕嘆了口氣說道:“娘娘怎么會見不到?若這會奴婢將娘娘身子不舒服想要見陛下的消息放出去,不半柱香的時間陛下就來了?!?/p>
“阿諾,你說,他愛我嗎?”夜涼眼前一片迷蒙,小心翼翼地問道。
“娘娘,誰也不敢妄自揣測陛下的心理。奴婢不相信耳朵聽到的,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奴婢眼里看到的,是陛下對娘娘很深很深的感情,奴婢跟在陛下身邊這么多年,從沒有見過他對哪個女人這般上心,皇后不是,閭昭儀也不是。奴婢只知道陛下是喜歡娘娘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見夜涼依舊維持著之前的表情沒有變時,阿諾又輕聲道:“奴婢看得出來,娘娘也是喜歡陛下的,只是礙于顏面不愿承認罷了。不如明日一早,娘娘請陛下來玉康宮用早膳吧,大家都好好地談一談,如何?”
夜涼笑著伸了個懶腰,說道:“阿諾你現在是越來越大膽了,敢替我做決定了。”
當玉康宮里那一株柳樹重新抽枝發芽時,人們的議論也都多了起來,無非是陛下昨日又歇在了右昭儀娘娘那里,今日又賞了一批極好的緞子給玉康宮的那位主。夜涼從阿諾那里聽來這些消息時,不著聲色地吃著新鮮的栗子,卻暗暗地彎起了嘴角。那日她順著阿諾給的臺階下了,因為她也覺得自己跟鬧小孩子脾氣一樣,元墨卿是她的希望,她不愿意就這樣把自己的希望丟掉了。
也只是因為,她聽說在北涼的哥哥犯了事,已經陷入困境了,若是一步做錯,后果將無法挽回。
所以當她偎在元墨卿懷中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的長發,語氣還是那樣溫柔:“你放心,他們不會有事的?!?/p>
夜涼的心頭一震,卻沒有如預料中的那樣松下一口氣來。
希望吧,希望她的哥哥和族人們會沒事,一切平安。
這段時間過得極快,一轉眼便到了萬物蕭條的秋日。但這宮中并沒有死氣沉沉,反而是多了許多的歡聲笑語,四處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今年正好是選宮妃的時候,夜涼也有幸參與了選妃的。她看著地下跪著的幾個女孩子,她們誠惶誠恐,面上小心謹慎,卻仍掩蓋不住本身的青春活潑。
一時間,夜涼竟是有些羨慕她們,那些姑娘有著姣好的面容,顯赫的家室,機敏的頭腦,在這宮中生活定是沒她這般艱難。如今宮里人都知道,皇后雖是一宮之主,手腕殘忍,卻位同虛設,不得陛下喜歡;那閭昭儀也只是憑借父兄得眾人尊敬,而她自己,右昭儀,不過是北涼來和親的公主,一個蠻夷女子,雖得了萬般寵愛,背后嚼舌根的人卻一個也不少。
這下宮里又要新添一些妃嬪,想來也是要熱鬧起來了。女人一多,是非也就要多起來了。
夜涼百無聊賴地剝著橘子皮,說實話,她來中原之前沒有吃過這種水果,第一次吃著實被奇妙的口感驚到了,再吃就停不下來了,后面有幾次還吃上了火,被阿諾好一頓說。雖然剝皮很麻煩,但夜涼覺得這個過程反而能使心靜下來,好好想一些事情。
自從新人們進宮之后,也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元墨卿也沒有特別寵幸哪位妃子,不過像是例行公事一樣去每個人那都轉了轉。夜涼一想到這心里就有些煩悶,雖然知道貴為陛下這些事是少不了的,并且不要說一國之君,就連她的父王,她的哥哥都是妻妾成群,她怨不得什么,可是心里就是莫名堵得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