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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王子或海盜

賭徒、羔羊與執劍者4

入夜以后更冷了。雨落個不休,仿佛是要把云端的積水全部傾倒下來,直至淹沒整座城市。

下雨的夜晚總是顯得特別漫長。水手們聚集在港區的酒館旅店內消磨光陰、傳遞謠言,也醞釀著密謀。

“劫貨?”

灰手套警惕地瞇起眼睛。頭頂那盞昏暗的吊燈還在燃燒,只是到了晚上這微弱的光亮更顯得不夠用。“你肯定是瘋了。”他在港區摸爬滾打了十年,不說身經百戰,卻也見識過風浪無數,少年的提議讓他嗅到了濃烈的危險的味道。“東印度公司的貨!你就算劫出來,能弄到哪里去?誰敢幫你脫手?”

“不需要脫手。”坐在對面的金發少年淡淡地說。他孤身一人前來,更讓人捉摸不透這究竟是什么路數。

“你知道這活計沒人敢接。”

“所以我來找你。”威廉說,“‘灰手套’每天都是不同的人。沒人知道是誰干了這一票。”

灰手套舔舔嘴唇,死死盯著少年臉上的神情:“你打算出多少?”

“這一次我不會給錢。”

“神經病!”灰手套一摔椅子,站起來就走。“趁我沒把你捆起來扔出去,帶著你的瘋狂提議趕緊滾吧!”

“你拒絕這個提議,我贊成。”威廉沒有起身的意思,他輕晃著手里的杯子,低頭看那一圈圈泛起的小小漣漪。“因為它還不夠瘋狂。”

灰手套驀地頓住腳步。他聽到少年平靜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實際上,我的提議是——一把火燒掉整個倉庫。”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賭徒。”灰手套緩慢地轉身面對威廉,一字一字咬牙道,“就憑這個提議,我能把你綁到東印度公司賣個好價錢。”

威廉不理會他的威脅,繼續把玩手里的水杯。“沒人點得清楚究竟少了什么——東西是不會說話的,化成灰的更不會。海軍部不會追查此事,我保證。”他抬眸看了一眼灰手套,目光里帶著點挑釁。“鐘表、羊毛都是易燃品,也不是什么高門檻的東西;風聲過后悄無聲息地賣掉,立刻就能進賬一大筆。至于槍炮火器——我聽說港區最近新興起一個叫‘紅鳥羅賓’的幫派……他們很不安分,到處搶生意。”威廉沖灰手套眨眨眼睛,“要讓刺頭聽話,火槍可比棍棒斧頭管用。”

灰手套陰著臉走近了,他雙手按在椅背上,俯身籠罩著少年。兩人的鼻頭幾乎要碰到一起。他沉聲道:“我的兄弟們會把我架起來扔到火上燒死。”

威廉面不改色,依然保持著從容淡雅的貴族做派。他禮貌地微笑:“如果你的兄弟們知道你讓他們失去發大財、永遠統治普利茅斯港的機會,才真的要把你架起來扔到火上燒死。”

“瘋子。”

灰手套撤去雙手,轉身狠狠踹向剛才被摔倒在地的椅子。

金發少年滿意地瞇起眼睛,向他的背影優雅舉杯。

燈影搖晃,伴著窸窣的雨聲融進夜色。

“你只有一個鐘的時間。一個鐘頭以后我們就點火,一分鐘都不多等。”

巡邏隊的哨聲吹響三次,灰手套總算帶著他的水手們姍姍來到。他再三揣度,始終未能從威廉身上看出一絲猶疑。“聽著,我不管你們諾曼家——或者海軍部——跟他們有什么梁子,我們不參合。你自己的事別指望我們搭手幫忙,我們只要貨。”

威廉點頭默認。他拉緊斗篷藏住面容,側身從水手們撬開的倉庫縫隙中擠進去。

外界的雨水沖刷聲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寂靜的空氣中只懸浮著緩慢流動的冷風。

那心跳一般的撲通低響還在。威廉憑著記憶中的路線徑直穿越整個倉庫,去往那最深、最隱秘處。

與白天相比,這聲音跳動得更快了。不止一個,而是像夏夜的蛙聲般連綿成片,數不清究竟有多少。

威廉不敢放松警惕,強忍內心的反感與厭惡,緊貼著貨箱砌成的緩行。他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

恍然間一道漆黑的人影似乎在前方一閃而過,威廉猛地駐足。他屏息努力壓制住瞬間加速的心跳,貼靠著貨箱堆靜立不前。過了很久也不再有動靜傳來,威廉心思稍定,為自己的疑神疑鬼嘆了口氣。

他繼續摸索著深入,借幽微的光亮找到了隱蔽在貨倉最里間的那扇暗門。說是暗門,其實更像通風暗窗。若非借助層層壘疊的木箱,以常人身高絕不可能攀上那么高的地方。

威廉從懷里抽出一條絹布領巾裹緊口鼻,順著箱子搭成的臺階翻入暗窗。他在風道內匍匐向前,濕冷的海風送來竊竊人語。

“很好……他的體征一直很平穩……證明對藥物的耐受性已經建立起來了……”

“我看過他之前寫的病理日記……難以置信……對自己身體變化的記錄非常精確……”

“這種藥物……非常接近了……賢者之石……那小子不肯公布配方……要是利弗爾還活著……我們進展會更快……”

“沒辦法讓他松口嗎?……董事會催得很緊……陛下……”

“……阿爾方斯對他過于縱容……”

“荒唐……要是讓他們知道……”

浪潮聲與船舶進港的鳴鐘讓威廉難以聽清這些對話。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總算找到一處透光的縫隙。

一墻之隔是四面密閉的隔絕暗室,中間部分豎立著兩個巨大的煉金燒爐,周圍幾張大桌上擺滿輔助提純實驗的器材;另一側墻壁上掛著長斧和寬刃劍,看來這個實驗室是用軍械庫臨時改裝而成。幾個身披黑衣的煉金術士圍繞著安置在角落的一處臥榻爭論不止。威廉很難看清榻上之人的面容,但根據剛才聽到的信息推測,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安妮的爸爸,身染瘟疫的藥劑師克拉克。

他一邊尋找能夠容自己通過的空隙,一邊留心暗室內發生的一切。其中一名黑衣人若有似無地抬頭向這邊看了一眼,锃亮的銀喙鳥面具清楚地呈現在燭火微光中。

暗室鐵門忽然打開,幾個身著東印度公司制服的巡保走進來,當先一人手里拎著個掙扎踢蹬的小男孩。黑衣的煉金術士們似乎也吃了一驚,停下手里的工作看著他們。

“爸爸!”

那孩子的哭叫聲讓威廉心頭一沉。他撲到縫隙邊貼近細看,果然——是穿著男孩衣裝的安妮。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繞過了瑪麗娜·泰斯的看顧,執著地追尋到這里。

“這小子怎么處理?”威廉聽到巡保頭子沒好氣地問。他盡力控制已經緊張得顫抖的雙手,一點點掏開填塞縫隙的灰渣,為自己挖掘通過的空間。石片刺入指縫、血水混合著沙土,威廉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他一刻不敢停,心底有個焦急的聲音在催促——快!快啊!

“不能放走。”為首的煉金術士搖頭,“他跟了一路,如果再帶別的人過來……”

巡保頭子四下環顧,把手一攤:“——總不能在這兒吧?”他聳了聳肩補充道,“現在外面也是忙著裝卸貨的時候,不好找地兒處理。”

幾個煉金術士交頭接耳一陣,迅速達成一致。“先綁起來放這兒,你們晚點再過來帶出去料理干凈。”

“什么事——”巡保頭子顯然對匆匆趕來的手下頗為不滿,但他很快語調一轉,“什么!?”

“有什么變故?”煉金術士們顯然也很迷惑,但依然保持著警惕。或許是同伴被謀殺讓他們如今草木皆兵。

“他娘的,隔壁倉庫那邊有水手打架鬧事。這群王八蛋亂丟酒瓶子,結果把庫房點著了!”

該死,這些畜生!威廉在心中咒罵。灰手套他們提前動手了。火勢一旦蔓延,這間暗室很快就會變成一間巨大的烤爐。

他奮力擠過剛剛挖開的空隙,趁所有人跑出去查看狀況,俯身藏在一排配置好的實驗藥水架后。安妮已經被捆緊丟在墻角,可憐的克拉克先生也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威廉在腦海中快速整理了一個營救計劃。他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割斷安妮身上的繩子將她送入風道;再折返回去扛起克拉克先生,由安妮接應一起帶他離開。

但愿一切都來得及。他小聲祈禱著,借助各種實驗臺的掩護不斷靠近安妮。安妮也看到了他,剎那的驚訝過后,她立刻會意向威廉來的方向小心挪動。

“我先送你上去,聽話。”威廉拔出隨身攜帶的短刀割斷麻繩,拉起安妮向木架后退去,一邊小聲囑咐。“等會兒我把你爸爸帶過來,你幫忙跟我一起把他弄上去。”

“你們——來人!”

兩個原本跑出去的煉金術士突然折回來,正好撞見威廉帶著安妮離開。其中一人高聲呼叫,試圖喚回更多同伙。

絕不能讓他再這么喊下去。“安妮快走!”威廉一咬牙,反握短刀迎面沖出,心里已經做好準備要不計一切代價拖住他們。

一聲玻璃的脆響,灰色濃煙霎時充斥整個房間。

威廉吃了一驚,對面的煉金術士竟然也是一驚。他顧不得多想,抓緊機會反手用刀柄狠狠敲在那人頭上,干脆利落地將他打倒。

還有一個!威廉持刀四顧,繃緊身體隨時準備撲出去。他看不清周圍的環境,但料想對方也同樣視野模糊。離奇的是那人既未喊叫,也未發起進攻。

煙塵稍淡,一道身披黑袍的人影如鬼魂般顯現。威廉摸不清他的意圖,保持蓄勢待發的姿勢與他對峙。

那人隔著面具與他對視了短短一瞬,旋即轉身離開。

眼見那身影即將重新沒入煙霧,威廉心中忽然仿佛一道電光閃過。他踏前一步追出,疾聲低呼:“艾薩克——!?”

黑色的身影滯了一滯。他沒回頭,更沒有回應,反而加快腳步離開。

威廉一瞬間想要追上去問個清楚,但心底另一個克制的聲音又在告訴他現在必須做更重要的事。

沒錯,做更重要的事。他收住踏出的腳步,折身返回臥榻邊扛起克拉克先生,向木架的方向蹣跚行去。煙霧依然在干擾視線,但也能為他們提供隱蔽身形的機會。

“安妮?……安妮?”威廉小聲呼喚女孩的名字,期望能通過她回應的聲音判斷風道的方向。可是他期待的回應并沒有來。

“安——!”他再度出聲時,肚子上忽然挨了一拳。緊接著胸口、小腿、面頰,雨點般的拳腳從迷霧中探出來,精準地落在他身上。一記膝擊讓威廉失去重心倒地,克拉克先生也隨即從手上松脫。

他摸索著想要找到克拉克先生,卻給人一腳踩住手掌。“兔崽子,你可給我們找了個大麻煩!”巡保頭子冷冰冰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威廉試圖抬頭看清他的臉,但緊接著又是一腳踏上臉頰。

溫熱的血順著鼻腔倒灌進嘴里,嗆得他大聲咳嗽。全身上下都有裂開的傷口,背后挨過鞭刑的舊傷也一并發作,劇痛仿佛要將他撕裂。威廉感覺自己的呼吸要接不上了,他最后一個念頭是找他的刀。

母親的輕聲哼唱似乎再度縈繞耳際。他第一次如此抗拒陷入白色的安逸的沈眠。

懦弱的男孩……

玻璃罐子里裝著滾滾先生的尸體……

不……

拔出心中的利劍……

對……利劍。可是他的劍……在哪里?

為了保護那些在乎他、他也在乎的人,他需要一把劍……

一把真正的劍。能給他力量、幫助他守護朋友的劍——

不要睡過去!他感受到了火,大火。倉庫燒起的大火已經逼近這里,如果睡過去,真的就全完了。不能睡!

威廉梗起脖子,雙手撐著地面試圖站起來。馬上就有兩個人左右撲上來按倒他,在他肩頭狠狠補了幾拳。威廉不放棄,他扭動身體掙脫出來,還要再起身。他猛地發力,跌跌撞撞走了幾步,立刻又被旁邊的人扭翻。

“放開!放開我!”威廉齜著帶血的牙齒,喉嚨里發出野獸一般的咆哮。他身上壓著好幾個成年男人,只有一只手伸出來用力拍打著地面。“放手!”他抹了把臉,滿手鮮紅,忽然意識到自己一定滿臉是血。

巡保們驚訝于這個少年身上忽然爆發出的力量,他只留一條胳膊在外面還在拖著他們匍匐前進。他們有種錯覺,仿佛自己按住的是一只被逼上末路的野獸。

有人突然捂著手高聲痛呼——威廉抓住空隙轉頭咬在他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巡保們陣勢一亂,困獸猶斗的少年趁勢甩開他們,撲向暗室一側掛滿武器的墻壁。

威廉頭昏眼花,失血和耳鳴令他連身體平衡都難以維持。但他被意念支使著堅持不倒下,雙手在墻壁上摸索。

然后他握住了劍。

那是一把雙刃長劍,幾乎有他半個身體長。憑借他如今的狀態,無論如何也難以將其揮動。

縱使如此,威廉依然像垂溺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將它攥緊。

“你們這些、這些混賬!你們過來啊!”他幾乎是拄著那把劍聲嘶力竭地吶喊。

少年站在自己的一灘血里搖搖欲墜,又倔強地不肯松手倒地。他試圖揮舞手里的劍,卻因力竭只能在身前劃出一個小小的扇面。

十字架不能救贖的,要用劍來守護。

他如今執劍在手,無論如何也要保護那些他在乎的人。

“我絕不讓你們傷害她!”

炙熱的火浪從倉庫一側平推而來,暗室內連續幾聲巨響,轟隆聲幾乎要震裂耳膜。

強勁的沖擊波將威廉擊飛,正好從敞開的鐵門一側推出房間,飛塵碎石劈頭蓋臉砸在他身上。

不……不能睡……

不能再當懦弱的男孩……

他抱著劍,想動彈身體,可四肢百骸仿佛都已停止運轉。

那個鬼魂般飄忽的黑衣人影又來了。他站在威廉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最后他半跪下來,伸手去拿他懷里的劍。

長陵信也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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