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持讓蔣矛去當鋪典當了玉佩,換了二十兩銀子,對外有了合理的說法,總算能過個豐年,家中各個吃飽穿暖不愁。
只不料盈持小小年紀,這半年來又奔波積弱,臨近年關竟又一頭病倒,咳嗽傷風,頭疼腦熱,吃了幾副藥仍不見好,反倒越來越嚴重。
家里頭不過兩間老屋,加上盈持卻有八口人,蔣矛是打地鋪睡在后面灶間柴房的。又是老的老小的小,盈持怕過了病氣給家里不吉,眼看已到臘月三十,強撐著回家一道吃過年夜飯之后,只說要值夜,獨自又往池府小書房里來,不肯教李嬤嬤和小素他們擔心。
捱到后半夜,盈持已燒得人都恍惚了。
卻不想林憬還雖回林府去過年,卻不放心她,借口回池府取東西來探看,只見小書房外間冷得如同冰窖,連火盆都沒有籠一個。
當下將盈持包裹嚴實,將她帶回了林府,一樣安置在他屋子外間的榻上。
到了初六,是日林憬還并未出門,盈持又發了汗,沐浴之后拿手巾給盈持絞干了頭發。
正喂盈持喝藥,不想竟闖進一個人來。
“憬還哥哥!”
一個略沙啞的少女的聲音,語氣之中滿是驚訝與質問。
盈持喝完最后一口藥汁,等林憬還將藥碗移開,這才稍稍轉動目光看過去。
面前站著一名十三歲左右的女孩子,容長臉面,書卷氣甚濃,罩著一件云錦斑斕的火狐斗篷。
只是柳眉如弓,秀目圓睜,面色漲得通紅,又羞又氣的樣子。
像是被他們調戲了一般。
盈持事不關己地閉上眼兒,耳邊聽得林憬還沉穩地道:“秀兒,你不該來這兒的。”
“憬還哥哥,你、我為什么不能來?”那女孩子更激動了,語無倫次地道,“你、我不來怎會曉得,你都已經有暖床的丫頭了?!”
這話有如當頭霹靂,盈持再倦乏,病得再糊涂,也被驚得睜開了眼。
什么?暖床丫頭?!
你會不會說話?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表妹,請你自重!”林憬還的聲音瞬間冷淡下來。
回答他的是冷蒙秀含淚的委屈和面紅耳赤的憤怒:“你背著我和小丫頭廝混?你忘了咱們讀書人家的規矩了么?你一聲不吭離家出走,在外頭音訊全無七載,我始終信你不會學壞,不想、你竟學了一身紈绔之流的惡習回來!”
林憬還輕輕一笑:“原來表妹曾如此看重于我,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
冷蒙秀尚未回答,卻不想又有個婦人的聲音急急傳來:“秀兒!”
簾子一動,快步進來一位臉若銀盆的中年婦人:“秀兒,婃姐兒她們都在尋你呢。”
神色焦急尷尬,眼神躲躲閃閃,瞧著好生古怪。
以至于盈持接連打量了那婦人幾眼。
林憬還用被子將盈持裹嚴實了,這才起身向那婦人行禮:“姑媽。”
那婦人只倉促地點了點頭,側著臉像是看都不看他,只管伸手去拉冷蒙秀:“秀兒,快走吧。”
可惜怎么都拉不動。
“娘親,你看憬還哥哥,他都有暖床的丫頭了。”
那婦人方往這邊瞥了一眼,淡薄的目光不屑地落在盈持身上,如同打量一塊人情上敷衍送來的衣料,口中只勸著冷蒙秀:“這關你什么事兒?”
冷蒙秀急得瞪眼道:“不關我的事?”
盈持聽到這里,方完完全全確定眼前這姑娘就是冷三,也就是林憬還的未婚妻了。
誰知偏又聽林憬還清冷地道:“姑媽,年前我回家里,老爺已經和我提過冷家退婚的事情了。”
盈持驚訝得抬眸望著他,被無故退婚到底于他是十分難堪的,好在林憬還并不那么憤慨,面容尚算平靜。
倒是他姑媽尷尬地笑了笑,搪塞道:“那是秀兒她祖父祖母的意思,憬還,你是個懂事的孩子……”
“你們在說什么?”一語未了,冷蒙秀忍不住著急插嘴問,“什么退婚?!誰要退婚?祖父祖母他們到底要做什么?”
那婦人登時著慌起來,拉住冷蒙秀壓低聲音道:“秀兒,有什么事咱們回去說,這里終是你舅舅家,不可在人前失了禮數和體面!”
然而冷蒙秀似乎有些任性,非但聽不進勸,甚至都快哭出來了:“你說呀,說明白些!是誰要退婚?你們到底在說什么呀!”
林憬還見那她們相峙不下,遂又淡淡地向那婦人道:“姑媽,前年姑父高升大同總兵,我原該隨父親往府上恭賀,卻不巧當時不在上京,未能盡禮,還請姑父與姑媽見諒。”
前年的事情拿出來在這節骨眼上挑明,自然絕不是客套話或者為了攀附殷勤。
冷蒙秀也不傻,一時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有種說不出的委屈與不平,分明已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旁邊那婦人聽罷,不由得看了眼林憬還:“我就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不會怪姑媽吧?”
嘴上說著,可也只是做做樣子,不等林憬還有所表示,早又轉臉看向冷蒙秀,溫和勸道:“這都是你祖父祖母決定的,你父親與我也只能聽從,何況是你!”
誰知冷蒙秀竟脫口而出一句:“虧得祖父是國子監祭酒,席下門生弟子無數,說來總是以仁義道德為先,他德高望重,可竟不懂茍富貴勿相忘的道理么?”
那婦人聞言臉色驟變,手上用力拽了冷蒙秀一下,加重了語氣呵斥道:“秀兒,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說著,便喊身后的丫鬟,要將冷蒙秀拉走。
冷蒙秀只管躲:“娘是在數落女兒不孝不順嗎?”
“你知道就好。”
“可女兒也知道,就連昔日孔圣人都說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聽到這里,盈持忽然想笑,這個冷蒙秀似乎極喜歡林憬還,可是不是已經昏了頭了?
冷蒙秀言辭如鋒,說得極快,然而姜還是老的辣,那婦人顯然是個慣于打太極的:“你不過讀了兩本書,就自以為懂了世間所有的道理了?快別鬧了,你這樣委實教憬還為難。”
盈持聞言心下翻了個白眼,你們退婚就不教他為難了?!
冷蒙秀終于不情不愿地被帶走了。
那婦人臨走還嫌棄地左右掃視了一下,只是很快收回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這屋子就會沾了寒酸氣一般。
屋子里眨眼就安靜下來,安靜得令人窒息,地下火盆里燒得旺紅的炭發出一串嗶剝的聲音,之后又自顧自地燃著,仍是悄然無聲。
林憬還坐在榻邊,垂著臉一語不發。
大過年的突然被告知退婚,換了誰都受不住的吧!
盈持裹著被子,眼巴巴地看著他,連大氣都不敢喘。
倘若林憬還此時崩潰,她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巧舌如簧地說點什么。
好在他沒有讓她為難。
“你不必擔心我,”林憬還嘴上這么說著,可到底不無失望地瞅了盈持一眼,“我在外頭飄零了這些年,有什么事經不住、走不過去?”
盈持頓時噎住。
林憬還的內心有多強大,這一點她真的想象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