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樞聽著自己的心跳,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又想起了眼前的這個人……
已經不算是一個人了。
他向自己打聽的,是他前世的記憶。
那個時候,他還有著溫熱的呼吸,有著穩健的心跳,有著對自己一生的幻想與計劃。
而余澤這時候說道: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我這就說了——”
銀樞點了點頭。
余澤道:
“”我記得……我夢見了有個小孩子叫我先生,還問我一些史書上的問題。”
銀樞回過了神,聽到余澤說“先生”兩個字,表情不易察覺地有些冷,但依舊是不急不慢地說道:
“那個孩子是你的學生。”
余澤沒有覺察到銀樞情緒上的變化,反倒樂呵呵地說道:
“這么說,我活著的時候還是別人的老師呢,真好。”
銀樞抽動了一下嘴角,努力也跟著笑了一下,他手指微微握緊,說道:
“你很喜歡做老師?”
余澤點頭:
“亞圣說的話嘛,人生三樂:父母兄弟俱在,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我人生已經沒了,父母兄弟、所做之事都忘了個干凈,現在突然知道自己有個學生,那當然高興了。”
他這樣一說,銀樞的表情一番難以啟齒。
余澤茫然:
“怎么了?我說的有問題嘛?”
銀樞微微搖頭:
“不說他了,你還夢見什么了?”
余澤本來就是個隨便什么東西都可能牽著他的思緒走的性子,于是立馬拋棄了討論他的學生,想了一會兒,又說道:
“我好像夢見自己在一個很黑很冷的地方,手上戴著鐐銬……”
銀樞的表情更復雜了。
余澤在這個時候看過來,見到銀樞臉色有些難看,于是問道:
“這個……不方便說嗎?”
他其實也能想到,自己那段回憶估計是被誰關了起來,算是銀樞所講的不想透露的悲慘回憶之一了吧。
銀樞微微搖頭:
“沒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你前世做官不利,曾經被下獄過。”
余澤聽到這里就了然了。
做官嘛,誰沒個三長兩短的,被抓進大牢實屬正常。要是遇到不講理的皇帝,自己說錯話也要被在大牢里關上一關。于是他不再糾結,繼續說著自己的記憶:
“還有就是,我夢見我……死了……”
銀樞的手猛地一哆嗦。
他突然抬眼,盯著余澤,幾乎是質問道:
“你夢見你……”
這一次,是余澤被嚇了一跳了。
他有些茫然地說道:
“你這么緊張做什么。”
銀樞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調整了一下表情,緩聲說道:
“沒什么。”
他垂了垂眸子,又說道:
“你都夢見什么了?”
余澤實話實說:
“夢到自己躺在街上,魂魄飄起來了啊。”
他十分不理解銀樞的異常表現,反向質問:
“這不每個人死了都是這個樣子嗎?”
然后他又思索了一下:
“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夢見好像有人指著我的身體罵我,罵些什么我卻不怎么記得了……”
聽到這里,銀樞那緊張的情緒似乎才緩緩地向下松去。
他垂下了眼睛,良久,才說道:
“那些人不過是人云亦云,罵些什么你不必在意。你生前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們的事情,而且……”
他這一句“而且”頓了好久,才接著說道:
“而且,你的生死由你自己掌握,也是一件難得的幸事了。”
他這一句話余澤一開始沒有聽懂,思索了一會兒,才終于明白過來——
生死由自己掌握,
八成是自盡吧。
余澤心里突然有那么一點不舒服,卻摸不著頭緒。
但他如果真是銀樞說的修習之人,為什么會做官、又為什么會自盡呢
這時候,他聽到銀樞說:
“你還有其他的記憶嗎?”
余澤的思緒立馬又被輕易牽走了,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道:
“我就記得最后一段了。”
他又摸了摸鼻子,回憶道:
“我夢見有一天晚上下雨了,有一個比我高了很多的男人送給我了一把傘……嗯,就是我現在用的這把繪墨雙魚傘。然后那個人要走,我不高興了。而且我還叫他……哥哥。”
余澤奇怪地問:
“我原來家里有兄長的?”
他其實內心里是很希望有一個兄弟或者姐妹的,這樣就不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
這時候,他又發現原本情緒不佳的銀樞嘴角微微上揚。
余澤無奈,這個人的情緒波動怎么這么大,一會兒難過一會兒高興的。
結果,他聽到銀樞說:
“你是余家的獨子,沒有兄長。”
余澤更奇怪:
“那我為什么要叫那個人哥哥?”
銀樞挑了挑眉:
“因為我比你大。”
余澤茫然:
“你比我大跟這有什么……”
余澤猛地看向銀樞:
“那個人是你?”
銀樞愉快點頭。
余澤一拍腦袋:
“噢噢噢噢,我想起來了,昨天晚上我還夢見了你來找我要東西,要的就是繪墨雙魚傘。我當時不想給你,偷偷把傘藏起來了。”
他其實挺奇怪的,自己不是那種小氣的人,為什么對一把傘那么上心。不過他隨即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昨天的夢里,你跟我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我還沒等聽到就被外面的奏樂嚇醒了。”
銀樞滿眼笑意:
“你。”
余澤滿腦子漿糊:
“啊?”
銀樞補充:
“我要的是你。”
余澤撓頭:
“要我有什么用?”
還沒等銀樞解釋,余澤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又一拍桌子:
“我知道了!”
銀樞微微歪頭,雖然內心無比復雜,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這樣直白地對余澤說這樣的話。但既然已經說了,他還是滿懷期待地希望余澤能給自己一個期望的答案。
結果,余離畢他就是余離畢,永遠不給銀樞的緊張一個滿意答復。
余澤一臉看透了你的表情:
“當時我跟天界的關系不好,你作為紫微星、天界第二的人物,是要把我抓起來送到天界是嗎?”
銀樞:
“……”
余澤裝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帝座啊帝座,我們兩個多年的友情終究是錯付了啊。”
銀樞扶額:
“其實……”
他很想說,其實我并不想與你之間有什么多年的友情,而且我們兩個之間確實也沒有那個東西。
他這一句其實沒有其實出來,又突兀的響起了敲門聲。余澤下意識一揮手,一陣淡藍色的法術從指尖蕩漾開來,銀樞瞬間就消失在了原地。
他這個動作做完,余澤才反應過來……
自己剛才一緊張,竟然不小心把堂堂玉斗玄尊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余澤戰戰兢兢地問道:
“帝……帝座,你剛才怎么不反抗一下?”
銀樞的聲音從衣袖中傳出來:
“沒事。”
余澤剛覺得銀樞這絕對是在客套,沒想到銀樞接著說道:
“你對我做什么我都不會反抗。”
聽到這句話,余澤的心、突然又跳了一下。
不過他這一次沒有心思關注自己的心跳,而是被這句話擊得有些發懵——
就算他再無腦,也不會感受不到這句話實在是不應該是朋友之間該說的。
并且有些……
沒來由的曖昧。
總覺得這句話不應該是青天白日里說得出口的。
他輕咳一聲,做出一副世外高人的表情,細心教導到:
“帝座,你們天界的人不經常與人交流,說的話總是那么不合時宜。”
銀樞:
“……”
余澤是感受不到銀樞的無語,他心中還自認為天界的人都不讀書,以致于話都不會好好說,總是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辭。
他下定決心,等自己閑下來,一定要好好陪銀樞一起看書寫字。
他一邊想著,一邊聽到外面敲門聲更急促了。余澤板了板臉,又是風姿卓絕的余判官。
拉開門,外面還是那個卑躬屈膝的小宦官。
小宦官樂呵呵地說道:
“長安真人,欽差大人說真人既然不喜繁文縟節,就親自過來迎接。儀仗都免了,讓您直接坐了馬車回京去。”
說罷,他往身旁一側,身后出現了一個身穿官員補服的中年男人,一臉的正氣凜然、閃壞了余澤的雙眼——
那人微一點頭,嚴肅地說道:
“下官左都御史張延中,奉陛下之命前來請真人作法。”
一向不懼權貴的余澤真真實實噎了一下。
左都御史……
皇帝真大方啊。
本朝官員生前無一品,所以朝廷最高的官階就是正二品。
而這位左都御史、人稱“總憲”的官員,就是正二品的中樞高官。
張延中乍一見余澤,心中也是一驚。
他原以為這長安真人會與其他道士一般仙風道骨,沒想到剛才一開門間、這人的眼神頗有一些宰輔氣度。
如同當朝首輔的威儀。
余澤也微微一點頭,裝成世外高人的他一臉高深莫測地對張大人說:
“這位……張先生,貧道看你臉色發黑……”
張延中聽到這句話,立馬緊張起來,以為余澤下一句就要說出血光之災之類的話語。
結果,余澤面色一變,就像是蛻皮一般一下子換了個模樣說道:
“恐怕心里不痛快,你不是自愿來請貧道的吧?”
張延中:
“……”
原來這個“臉色發黑”,是形容表情的!
余澤:
“沒事沒事,你要是有什么不痛快盡管說。”
張延中:
“……”
張延中表情復雜,覺得自己剛才對他氣度的震驚可真是眼瞎了,只能尷尬地說道:
“真人你可真是……”
余澤:
“我這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這位……張先生,你若是看貧道不順眼,盡情罵出來。雖然貧道可能會當場罵回去,但是絕對不會掛在心上的。”
張延中:
“……”
余澤:
“張先生若是因為出一趟遠門、你們陛下給的報酬不夠,貧道這里還有幾個銅板。再多也沒有了,貧道實在是沒錢。”
張延中:
“……”
所以,經過余澤一路上跟張延中的攀談,終于獲得了張延中的信任……
或者說……張延中終于沒有辦法再用官場上那一套跟他說話了……
蒼天啊!
他在官場拼搏了這么多年,實在是很久沒有這么直來直去地與別人說話了!
通過跟張延中的對話,余澤也明白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
據張延中講,他們一群言官上疏給小皇帝,讓他請高人除蠱鬼。氣得小皇帝離家出走了半個月,內閣和六部發瘋了一樣地找才把他從皇城附近的荒山上找回來。
然后內閣和督察院、六部一商量,決定騙他——
督察院的頭頭,也就是左都御史張延中大人上疏小皇帝,今年四處有旱災,請求皇帝找得道高人來作法祈福。
小皇帝只是愛玩兒,又不傻,知道朝廷這些文官沒安好心,就想要惡心他們一下。直接讓正二品的高官、頭一個上疏的張延中大人跑這一趟了。
這一下,朝廷又炸了鍋。
經過一番爭論,小皇帝在朝堂上直接拿了跟麻繩吊在大梁上威脅大臣們,大臣們終于慫了。
于是欽差大人張延中悲痛地出發了。
說是給了個欽差的名頭,但是人家的欽差是地方督撫、手握大權;自己這個欽差就帶了一隊儀仗,寒酸的實在是可以。
張延中在余澤旁邊嘆了口氣:
“哎,真人您到了皇宮,一方面要讓陛下相信您就是來祈福的,一方面也要暗中觀察蠱鬼,想辦法收了那妖孽呀!”
但是余澤的關注重點卻在別的地方,他捏了捏下巴,說道:
“你這么一說,我倒覺得你們家這小皇帝其實不錯。你們這么折騰他、故意氣他,他作為皇帝沒有大發雷霆,反倒是自己躲開、自己上吊,實在是個有意思的孩子。”
一旁的張延中大人被余澤這一套大逆不道的話雷了個外焦里嫩。
他頓了一會兒,終于決定繞開這個話題。
因為他實在是覺得,這個長安真人的性子看起來與陛下的性子格外合得來,他怕接著說下去,自己的盟友就要叛變了。
于是張延中大人勉強笑了笑,對余澤說道:
“長安真人入宮還是少與陛下接觸吧,下官擔心真人過兩天就要跟陛下聯合起來一起對付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