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像條銀色的拉鏈，把家屬區和學校縫合在一起。開學第一天，爸爸蹲在河邊給我系紅領巾，手指頭笨拙地打了個死結。“一一，放學就回家，別——“他的話被上課鈴打斷，我早就竄出去老遠，紅領巾在風里飄得像面投降的小旗。

很快我發現這條河比學校有趣多了。夏天午后，水面浮著一層細碎的金光，我和秦勤趴在水泥管上，把手伸進涼絲絲的水里。那些銀色的小魚特別傻，總往手心里鉆，鱗片蹭得掌心發癢。我們管它們叫“星星魚“，因為眼睛會發光。

“又死了三條。“秦勤戳著罐頭瓶里翻肚皮的小魚。我們蹲在洋槐樹下挖坑，把小魚埋進去，還插了根冰棍棒當墓碑。秦勤從她爸的煙盒里偷了根香煙，我們像模像樣地拜了拜。回家時我褲腳滴著水，爸爸正在修自行車，抬頭看了眼沒說話，只是把扳手往工具箱里扔得咣當響。

七月的夜晚，樹林里全是手電筒的光柱。金蟬在樹干上爬得慢吞吞的，一抓一個準。我的塑料瓶很快就裝滿了，蟬足刮擦瓶壁的聲音像下雨。“崔一一！“爸爸的聲音從馬路對面傳來，“十點了！“我貓著腰往更黑的樹叢里鉆，直到秦勤拽我袖子：“你爸往這邊來了。“

爸爸的腳步聲碾過枯枝敗葉，手電光突然照到我臉上。我下意識把瓶子藏到背后，蟬卻集體叫起來。“能耐了啊。“爸爸拎起我后衣領，塑料瓶掉在地上，金蟬爭先恐后往外爬。我急得去抓，卻被爸爸一把扛上肩頭。月光下，我看見秦勤悄悄把最后一只金蟬塞進了自己口袋。

第二天中午，我被廚房的香味勾醒。爸爸正把炸得金黃的金蟬裝盤，油星子濺到他胳膊上燙出紅點也不管。“洗手去。“他頭也不回地說。我叼著蟬腿含糊不清地問：“爸，你怎么會做這個？“爸爸的筷子頓了頓：“你媽...以前愛吃。“

秘密基地是鐵軌旁的一個廢棄信號箱，紅漆剝落得像長了皮膚病。我們用撿來的掛歷紙糊墻，秦勤還偷了她奶奶的香爐供在角落里。那天她眼睛紅彤彤地沖進來，書包甩得灰塵四起。“他們根本不懂！“她踹了一腳鐵皮墻，震落我們收集的彩虹糖紙。

我摸出口袋里皺巴巴的紙幣——三塊六毛，是半個月的冰棍錢。秦勤掏出五塊二，我們鄭重其事地把錢塞進空火柴盒，像大人那樣嘆了口氣。鐵道對面的燒餅鋪子飄來芝麻香，我們分吃一個燒餅，她吃帶芝麻的半邊，我吃焦脆的底。

天黑時信號箱冷得像冰箱，我們擠在一起數火車。第七列貨車轟隆隆開過時，遠處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喊聲。秦勤她媽的聲音又尖又細，像鐵絲刮玻璃。我爸的嗓門則像悶雷，把我們的名字碾碎了撒在風里。

“完蛋。“秦勤的手指掐進我胳膊。我們貓著腰往反方向跑，卻被一道手電光逮個正著。爸爸的工裝服上全是機油，頭發亂蓬蓬地支棱著。他一把抓住我手腕，我以為要挨打了，他卻突然蹲下來把我鞋帶重新系緊。“回家。“他說，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鉸鏈。

秦勤被她媽揪著耳朵帶走時，偷偷沖我比了個“八“的手勢。大人們管這叫“狐朋狗友“，我們自稱“老八“，比閨蜜還鐵的那種。那晚我爸破天荒沒讓我寫保證書，只是把我的涼鞋刷得特別白，擺在陽臺上像兩只安靜的鴿子。

秋天開學時，我們發現信號箱被拆了，原地只剩幾顆生銹的螺絲釘。秦勤從書包里掏出香爐，我們把它埋在鐵軌旁的槐樹下。火車鳴笛聲里，我突然想起媽媽棺材入土時，爸爸往坑里扔的那把土，也是這樣簌簌地響。

十二歲生日那天，爸爸送了我一個帶鎖的日記本。粉紅色的塑料鎖脆得像餅干，我用鑰匙輕輕一別就斷了。爸爸尷尬地搓著手：“百貨大樓說現在小姑娘都喜歡這個...“我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上纏著紗布，肯定是車床又絞了手套。

我把斷掉的鎖扔進抽屜，那里躺著媽媽最后給我釘的紐扣，還有秦勤去年送我的玻璃珠。窗外，槐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極了那年我們埋葬的小魚墓碑。爸爸在廚房煎荷包蛋，油煙味混著收音機里的《渴望》主題曲飄進來。我突然發現，他哼歌總是跑調，和媽媽一點都不一樣。

放學路上，我和秦勤故意踩水坑玩。她的馬尾辮掃到我臉上，帶著海飛絲洗發水的味道。“我媽說咱倆...“她突然壓低聲音，“是不是那個？“我莫名其妙：“哪個？“她做了個夸張的親吻動作，我笑得差點栽進水坑。回家時爸爸正在陽臺上抽煙，煙灰被風吹散，像下了一場灰色的雪。

“崔一一，“他掐滅煙頭，“你過來。“我磨蹭著過去，以為要挨罵。爸爸卻只是摸了摸我剪短的頭發：“怎么不留辮子了？“我沒告訴他是因為秦勤說長發容易藏虱子，只是聳聳肩：“麻煩。“

晚飯時爸爸破天荒給我倒了半杯啤酒。泡沫溢出來，在桌布上洇開一圈淡黃色的花。我喝了一大口，苦得直吐舌頭。爸爸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你媽第一次喝酒也這樣。“月光從窗簾縫隙溜進來，照在他的白發上，亮得像我們捉過的星星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