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艦隊以象山村為起點,自東向西推進。
在京內出軍后,雙方曾在雁城交戰,雙方死傷過半,所有人都以為公子鏡會乘勝追擊、一舉殲滅他們時,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主動求和了。
聽說京內此次派出的是“程羨生”,公子鏡的左膀右臂,朝堂上睥睨四方的素衣宰相。
懸鏡宮
“我沒想到你會求和?”程羨生隱在竹林深處,一身黑衣化作背景,他嗓音清冽如山泉。
公子鏡沒有說話,只是說了句,“杜嘉暄應該是求過你的。”
兩人前言不搭后語的交談,旁人聽了都覺得摸不著頭腦。
“‘青鳥’并未探聽到她的消息,你這次求和,京內可是有不少人不愿意。”程羨生手中黑子落下,只見棋盤上兩方不分上下。
公子鏡氣定神閑地落下一枚白旗,不徐不緩說道,“他們空有口舌,無劍斬之勇,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
程羨生輕輕搖了搖頭,笑道,“是啊!”
“我也沒想到啊!”說罷,公子鏡竟止不住咳嗽出聲,他連忙捂嘴,程羨生聽著他那撕心裂肺的聲音,眉頭輕蹙。
他起身走至他身前,拍著他的背,問道,“你怎么了?”
公子鏡接過程羨生地遞來的清茶,不言語,只是眉眼暗淡了些,“可能是最近感冒。”
他這話一出,又有誰會相信。
平常的感冒怎會如此?
可是他不說,程羨生自然也不會深究,他坐下身子,說道,“明天我便啟程前往雁城。”
公子鏡眼眸帶笑,矜貴雅俊的男子,一身非凡氣度,雖是因病看起來有幾分脆弱,可通身的氣勢卻是十足的厲害。
“好,一路順風。”公子鏡端起茶杯,半舉敬向程羨生,他們此時看起來可真是分外和諧,忠臣明君,令人稱道。
也許是今日景色醉人,公子鏡竟然在蟲鳴綠竹間丟下一句話,“羨生,你喜歡省省嗎?”
他不喝茶,直接倒了杯酒遞給程羨生,“省省你了解她嗎?”
“她自小聰慧至極,卻感情淡漠,很少依賴人,即使是她的父母,感情也并不深厚。我自小得楚其恪教導,楚家也去得很多,我看她每日不到六點便起床,寫字、讀書、抄經、臨帖,她的這些愛好聽起來是不是像是個八九十歲的老人?”
說道這里,公子鏡開懷一笑。
程羨生一杯酒下肚,酒不醉人人不醉,“是啊!她性情閑淡,倒是十足的少見。”
“那你可知她這人可是慣會偽裝?她臉上戴了很多層面具,在學校,她可以裝作是個學習優秀友愛親和的好學生;在楚家,她性情淡泊、高傲至極,是所有人口中優秀的‘楚家未來接班人’;在京內世家子弟中,他們都說她是一個妖孽,同輩眼中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山;就連京內的老人,見了她都得說聲‘好’,楚家未來全賴她一人之手。”
“我從未將天下女子放在眼中,可是她卻讓我感覺到了一絲可怕,她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人、狠心人。”
話落,公子鏡看了眼翠綠的竹林,深深的綠色象征著蓬勃的生機,可是他現在心底卻是一片荒蕪。
“呵呵”男子笑聲魅惑,若林間精靈般奪人心魂。
程羨生也是看出了他眼底的荒涼,舉杯含笑,“沒想到,你對她的評價如此之高。”
“我想知道,那兩年都發生了什么?”公子鏡眸色一變,他想要知道那兩年都發生了什么。
程羨生淡漠的眸子,溢出笑意,難得的玩世不恭的樣子說,“我們同進同出、寸步不離,甚至同床共枕。”
他難得的惡趣味,程羨生眸光染上慍色,他一掌擊出,力道倒是控制的極佳,程羨生手中的酒杯如粉末般輕揚,而手指、臂腕一點都沒事。
程羨生正想喝茶,茶杯卻在剛舉起剎那灰飛煙滅,杯中的酒水順著遒勁的指骨滴落,大片的酒水染上衣衫、褲子。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慢條斯理點火說道,“這么生氣?”
“你知道她在哪嗎?”公子鏡接續問道。
程羨生神色未變,淡定回復說,“不知道,不過她應該是沒事。”
“聽說她在京師堂不遠處被人劫走,你不擔心?”公子鏡問詢。
“我手無縛雞之力,又能做些什么?更何況以楚省她自己,我想天下間能困住她的極少。”程羨生說罷,公子鏡從他言語中感受到了一種情緒——自卑到極致的絕望。
晚霞的胭脂紅色染上了竹林,紅綠相映間,悲喜交加,公子鏡眼底也是霧氣彌漫,他曾經做出了選擇,她不是他的第一選擇。
如今再提,不過是徒增傷感。可是他好不甘心啊!
如果能回到當年……
竹葉初生,嫩綠若青蟲。
楚省走在羊腸小道上,看著晚霞,心情也似乎開闊了些。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
否則,又怎么會看到她呢?
楚省低聲說出兩個字,“媽媽”。
陷入沉睡時,楚省似乎感受到一絲溫暖,如母親懷抱的安穩。她難得的舒展了眉頭,安睡了過去。
“她怎么樣?”楚省半睡半醒間,聽到有人在說話。
“不是很好,她身體似乎出了大問題,可是病灶在哪,卻根本無法查清。我只能開些溫和的補藥,將養著身體,建議她少思少慮,許是會好轉。”
“楊醫生,您醫術可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若您都查不出來,我又該去找誰?”
女子笑聲淺淺,話語說的倒是滴水不漏,使人如沐春風。
“明女士,我可擔不得這話,人外有人啊!”楊順成笑著說道。
交談過后,只聽有沉穩的腳步聲漸漸遠離。
這一覺,楚省睡得是格外的久,明京在見到楚省的時候,她昏散著眼神,已有幾分識人不清的樣子,她趕忙將她帶了回去。
她坐在床邊,雙手緊握著楚省的右手,目光慈愛。
她說,“省省,快點醒來吧!”
“我多希望你只是平安快樂的小姑娘,一生順遂,無憂無慮。”
“我多想能讓你陪在我身邊啊!”
“省省,你還記得你五歲大點的時候,有人登門,你父親不在,你站在我身前,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道,‘這是我母親。楚家給不了的榮光,我給。我會成為她最可靠的倚柱。給我十年時間,京內同輩無人可是我對手。’”
“沒想到當年的這句話,竟一語成讖。”
……
溫柔的嗓音將舊事娓娓道來,一點不讓人覺得厭煩。
楚省伴著這溫柔的嗓音沉入夢鄉,而這次,她終于夢到了久違的故人。
宮墻高深,藏著諸多秘密。
君子白衣,干凈得猶若冬雪垂樹梢。他跪在地上,以額觸地,喊道,“父親,我求您。”
楚省仿若幽魂般見證了一場……
“寄丘,你知道你說的什么?”
男子威嚴的嗓音在宏偉的殿堂上回響,宛若上天之錘在拷問。
寄丘白衣覆地,豐神如玉的俊榮,帶著淺淺的春暖,他還是記憶中的樣子,楚省來到他身旁,陪他跪在地上,笑意在臉上久久不散。
她說,“我終于見到你了。”
寄丘根本不知道楚省正在身旁,只是許是心有靈犀般,他還是轉頭看了眼,楚省與他對視剎那,心跳如擂鼓。
她問道,“寄丘哥哥,你看到我了嗎?”楚省伸手想要拽一拽他的衣角,就像當年那般,可是寄丘并沒有感覺到。
楚省頓時感到有些失望。
其實寄丘在楚省跪下的那一瞬間,有感受到似乎有人在身旁,可是隔著千年時空,他和她又怎么同處一地。
他知道今日的請求意味著什么?
“寄丘,你是我最欣賞的兒子,你當真要放棄‘帝位’?”那高坐帝位的男子繼續問道。
兩人間感受不到一絲父子溫情。
“父親,如果帝位和她只能二選一的話,我選她。”男子斬釘截鐵的回答,著實讓上方的人有些吃驚。
他不是別人,正是寄丘的父親,千古一帝“秦皇”。
他拍了拍手,聽不出是什么情緒,“沒想到我的兒子,竟然是個癡情種,‘要美人不要江山’啊!”
楚省站得筆直,即使知道他們看不見她,可是她還是想陪著他,“父親,我愛她。我也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無法看著她……”
楚省的記憶隨之飛遠,當年是她誤信讒言,她以為只要她出海離開,他們便不會傷害她,是她一廂情愿的“我覺得”,是她以為的。
恍惚間,她淚流滿面,一腔憤懣無可解,伸長手臂她想要抱向身旁的男子,卻只是撲了個空,如深海般洶涌而來的偌大無力感充斥著她全身,只覺有萬斤重。
“寄丘,‘落棋無悔’。”
那人聲音似從九重天外縹緲而來,攜萬鈞之力,黑云壓城城欲摧。
只見有一道聲音劃破黑暗,如同光一般,“無悔。”寄丘一語落定。
只聽一聲“好”字響徹整個殿堂。
那人背身過去,不再看向這個他最為看重的繼承人,他悉心栽培,可如今卻沒有長成他希望的樣子,兒女情長、優柔寡斷。
這便是他給寄丘的定論。
他是整個帝國之主,他的意志便是整個皇朝的意志,天下之人,莫敢違逆。當他心中的天平偏向那一側時,盡管只是一點點。
但在天下人的眼中,那便代表了一種選擇。
他們如同魚群搶食般,蜂擁而上,生怕自己喝不著湯。、
“砰——”楚省出神間,只見寄丘以頭觸地,發出洪亮的響聲,“多謝父皇成全。”他虔誠至極的一跪。
楚省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走出那座雄偉的殿堂。
“不要。”楚省正想繼續陪著寄丘時,卻發現有種神秘之力使命地拉著她,將她撕扯了出來。
明京溫柔地望著滿臉淚水的楚省,“省省,怎么了?”
“省省,媽媽在這,別哭了。”
“省省。”
明京的呼喚聲在耳畔愈發清晰,楚省醒來,看見是明京。
一時間竟有幾分隔世的恍惚、生疏,她緩緩開口,“媽媽。”
“嗯,省省乖。”
明京拿著手帕輕柔地擦拭過她白皙的臉龐。聽到楚省叫“媽媽”,她也是大受震驚。
這孩子從小就“克己復禮”,情緒淺淡,如今這般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
楚省睡了許久,身體已是無礙,只是由著那個夢,她久久不能平復。
她靠坐在床頭,手中的戒指不知何時被她摘下,握在手心里。
她看著明京,說道,“母親,我沒事了。”
明京看著楚省,她眼中的一絲傷被她察覺到,可是她不愿說,她又能如何?作為母親,她實是失責。
明京伸手摸了摸楚省的頭,溫柔安慰說,“省省,你許久沒吃了吧?我去廚房看看,你等會下來。”
“好,母親辛苦了。”
楚省能感受到明京手心的溫暖,正如她這個人一般。
霎時,房間一室寂靜。
只余耳畔細微的風動。
楚省只覺身陷囹圄,一團糟。
她抱膝坐在床上,濃濃的哀傷幾乎要化作實質般的霧,侵染上女子周身。
“他是因為她被貶謫嗎?”
“是她的自以為是害了他?”
楚省埋頭在雙臂間,死死地咬著雙唇,想要抑制住哭聲,她已經浪費了他這么多的心血,又有何臉去哭?
她該如何去見他啊!
楚省在內心無聲吶喊,手中的銀戒在掌心似要攥成粉末。
“省省,快來。”明京正端著一碗湯出來,就看到楚省一身白衣,月白色的發帶系住長發。
剛看還不覺有何問題,直到楚省走向前,明京才覺得:這身打扮怎么有幾分像是在守喪。
楚省的臉色清冷猶如晚間明月,周身月華籠罩,相比以前更覺冷酷,千年寒冰都無法比擬。
明京欲言又止,將手中的湯遞給了楚省,然后坐了下來。
她不知該怎么與楚省開口說。
楚省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有些不好,許久未進食更是只覺腹中如刀絞,甚至有種不正常的灼燙感。她看著桌上的白粥、銀耳湯,以及一些簡單的易消化的蒸雞蛋、清蒸鯽魚等。
明京并不擅做飯,一般自有人替她料理所有日間雜事,弄花、畫畫、觀劇這些才是她的生活,如今能做出這些,已是十分不易。
楚省喝了口湯,熱氣迷騰了雙眼,她扯唇微笑,“很好喝,謝謝母親。”
明京坐在對面,她已吃過飯,只是想多看看楚省。
母女共坐一桌,對二人來說,都是十分難得。
等楚省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后。
明京才開口說話,“省省,‘戰旗’是否在你手中?”
此話一出,楚省眼眸一變,氣氛霎時有些詭異。
“母親。”楚省叫了一聲明京,眸中警惕之意分明。
明京自然知曉自家女兒的心性,紅唇輕啟,只聞花香,“‘戰旗’是四祖器之一,曾經我聽你父親提起過,據說四祖器皆有通天徹地之能,我想要知道它是否在你手中?”
明京提起了楚其恪,楚省一時間也無法辨別真假了,畢竟“四祖器”雖然頗為神秘,京內只有少數人知曉,可她父親楚其恪身為楚家掌權人,當然也是那少數人之一。
楚省端坐著,對面明京手戴翡翠鐲、身著墨綠色旗袍,一舉一動間皆是女人風情,楚省一直都知道她母親很美,可這般直視端詳卻從未有過。
一時間,她腦子里竟有個可怕的想法。
“不不不,絕不可能。”楚省輕微挪動了身子,然后將右手放在了桌上,說道,“母親,‘戰旗’有缺。你要它干什么?”
聽到楚省說“戰旗有缺”,明京眼睫微動,心中已是萬分欣喜。
聲音也不免高揚了幾分,不過并不惹人生厭,反而有種千嬌百媚的寵溺,“省省,京外諸國一致派兵征伐京內,你可知道領袖是誰?”
楚省被這個問題問到了,一時間食指又是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這是她的習慣了。
她不回答,明京也是耐心等著。
原本該是溫馨的小屋,一時間變成了談判桌,雙方的心理戰可是你來我往,絲毫不讓啊!要是被外人看到,肯定不覺得這兩人是母女。
“你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一道清凌凌的聲音,打破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