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四人在街上走的累了，便也沒去找什么當地有名的飯館，而是隨便在那條繁華的街道旁邊的一處僻靜胡同里面找了個面館坐下。

白秋辰和泡泡逛得很盡興，泡泡手里至今還有沒吃完的各色零食，白秋辰雖然沒吃什么東西，但興致卻很高。

李星淵和康絲坦斯手里還有各沒吃完的飴糖，這種小時候的味道在成為大人之后倒有點消受不起了，甜度已經稍微有點傷牙了。

面館的老板是一對夫婦，已經稍微有上了一點年紀，老板在后廚給李星淵他們下面，老板娘在樂呵呵的招待完他們之后，就在柜臺后面嗑著瓜子繼續翻書了。

雖然沒有什么客人，但面館裝修的很精致也很干凈，雖然安靜，但能遠遠的能聽到外邊街巷傳來的喧嚷聲，使得整個面館當中的氣氛不顯得那么冷清。

“真好啊。”白秋辰看著外面的街道感嘆道：“和咸陽比起來，還是這里更有人情味一些。”

“咸陽乃是全帝國兩千余年國運之所系。”康絲坦斯不以為然：“自然與這地方鄉縣之地不同。不說其他，始皇之阿房大宮，回天監方士所居的五樓十二城，還有從齊魯搬運而來的泰山府，有那三種頂天立地的奇觀在，普天之下就沒有一處土地能夠勝過咸陽。”

“泰山府？”李星淵來了興趣：“你們之前提到的府兵，就是從那里來的吧？”

“準確來說，泰山府是對一類，而不是某一個建筑的稱呼。”康絲坦斯向李星淵解釋道：“大秦各地都有供奉泰山石，滋養府兵的泰山府，而立于如今咸陽的那座泰山府，卻并非是用泰山石為中心造就的。”

“而是兩千年前，皇帝傾盡了全國之力，把泰山——那座諸夏子民魂歸之山巒搬運回了咸陽，將其化作了如今調度天下府兵的泰山府。”

李星淵看了看康絲坦斯的臉，發現對方不像是在開玩笑。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感覺有點腦仁疼。

什么叫把泰山搬運到了咸陽？

這個女人知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一塊總面積2.42萬公頃，最高海拔1532米的大山？

而不是什么路邊的一塊小石頭？

但康絲坦斯的表情依舊很淡定。

白秋辰的表情也很淡定。

泡泡的表情也很淡定——淡定的往自己嘴里塞各種各樣的東西。

李星淵張了張嘴。

考慮到他現在所在的是個和原先世界天差地別的平行世界，他也變的淡定了起來——

“才怪啊。”李星淵吐槽道：“那可是泰山，泰山啊。”

康絲坦斯點了點頭：“沒錯，群山之尊，五岳之長，又稱岱宗，岱岳，東岳——應該沒有其他的山會這么叫吧？”

確定了。

的確就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泰山，而不是什么被冠上了泰山名字的小土丘。

“為什么要搬泰山？李星淵還是不明白：“就算是想昭顯武功之類的，也沒必要這么興師動眾吧？”

“我之前不都說過了？調度天下府兵。”康絲坦斯喝了一口水，把終于吃完的糖稀棍用紙包住放在了桌子上：“我猜你接下來的問題是，府兵是什么？”

“府兵是什么——啊。”李星淵窘然的看著康絲坦斯：“冒昧的問一句，你和喬斯達家有沒有什么血緣關系？”

康絲坦斯一愣：“我外祖父姓喬斯達——這難道就是老莊的道術？居然能算出這種事情？”

“沒事，您繼續……”

“府兵就是泰山府兵。”康絲坦斯雖然稍有疑惑，但還是盡職盡責的解釋著：“因為華夏有死人的魂靈會歸于泰山的傳說，因此在這個基礎上，泰山府君就不止是山岳的正神，而同時也是治理鬼魂的神明了。”

“而泰山府君手下的兵馬，自然就是陰兵。”

“之所以不稱其為陰兵，而稱之為府兵，只是因為民間的忌諱罷了，久而久之，就連官府都棄而不用陰兵的稱呼，轉而使用府兵一說——不過究其根本，府兵就是陰兵，陰兵就是府兵。”

李星淵費力的咽了咽口水。

“陰兵？”

他的聲音又開始打顫了。

坐在對面的白秋辰嘆了口氣，說道：“我猜到你會是這個反應了。”

康絲坦斯也很快反應過來：“唔，確實，雖然在現代人看來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但如果是兩千年來都沒有和現實世界接觸的老莊子弟，的確可能覺得比較奇怪吧？”

“聽說你們那個時候還講究要將死人進行安葬，要讓死者安息？”

李星淵覺得，自己八成馬上就要接觸到這個世界與自己的那個世界當中最不一樣的地方了。

“在大秦，是沒有安息這種事的。”白秋辰說道：“當然，到也不能說是絕對沒有，只是比起過去以死亡為終結的安息而言，大秦人的安息會更遠一些——遠到他們的手已經朽爛到無法舉起武器或者農具的那一天，安息才會到來。”

她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所露出的表情，依舊很淡然。

那副表情就跟李星淵說他樓下小賣部有賣醬油一樣淡然。

對于她而言，這件事情就是這么理所當然。

康絲坦斯向著李星淵展示了自己的手背，上面有個古拙的篆字。

“對于秦人來說，只要是選擇了自己的職業，那么手上就會出現這樣的篆字，它會決定你在死后被安放到泰山府的哪個位置——是匠，是農，是兵，還是士。”

“我手上的這個就是‘士’字符，這代表著我死后會和回天監的方士們安放在一起，一旦有需要我們力量的時候，我就會被后來的方士驅動，施展他們力不能及或者代價極大的法術，又或者干脆當成法術的耗材消耗掉。”

白秋辰也展示了她手上那與康絲坦斯不同的篆字：“我手上的這個是‘兵’字符，作為經受過基因改造的巡路使，我死后會被安排在咸陽的泰山府中，與我的同僚們一起作為大秦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永遠不會被使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得以安息？”

她們在討論著自己死后的命運時，都透露著那種李星淵無法理解的淡然。

“如果大秦需要我們。”白秋辰總結道：“無論生前死后，我們便必須回應，一如我們泰山府中的祖先那樣。”

老板娘端上了來了打鹵面，熱氣騰騰的醬紅鹵料蓋著木耳與瘦肉，熏騰的熱氣下面是根根分明的面條，很能讓人食欲大開。

但是由于餐桌上有些僵硬的空氣，雖大家誰都沒有伸手去端面。

老板娘看出了氣氛有點不對，因此用口音濃重的話勸了幾句，李星淵沖老板娘勉強一笑，把碗端到了自己面前用筷子扒了幾口，老板娘才依舊帶著點擔心的離開。

打鹵面味道很好，但李星淵卻覺得自己的喉嚨當中像是咽下去了一塊燒灼的熱炭。

“那像是——像是他們這樣的人呢？”李星淵覺得自己的腸子糾纏在了一起：“他們這樣的市民，會……”

“會被隨機分配到匠，農，兵當中。”康絲坦斯回答道：“當然，方士如果需要的話，也可以取用府兵，充當施法耗材，或者干些簡單的事情。”

“不止是他們這樣的商人，但凡是不在匠，農，兵，士之列的人，死后都會被隨機分配。商人如此，官吏也是一樣，上到三公九卿，下到什長伍長，都與庶民無異。死后充入泰山府，等候再次為國效力。”

泰山府中沉眠著的，從兩千兩百年前直到今日所積攢下來的死者，便是大秦時至今日仍舊佇立于大地之上的依仗。

讓人類在這個遠比李星淵所在的那個世界更加危機四伏的地球上生存下來的，不再是土塊所壘砌的長城。

而是那看不見的長城下。

——億萬死者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