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手機亮著鎖屏界面,藍色的風箏在屏底隨時準備好迎風而飛。窗外已經是一片漆黑,客廳里除了手機的光亮便什么也沒有。透過隱隱約約的手機光,可以看見抱著膝蓋蜷縮在沙發里的人影。
谷源惠從回到家一直枯坐在這里,盯著眼前的手機。何驚蟄發來了很多條的消息,谷源惠卻沒有勇氣打開微信去逐一閱讀,更不敢接他的電話。
白天聽到的噩耗讓她現在很害怕見到一年前的何驚蟄,她怕她不夠堅強,她怕看見那樣活生生的驚蟄,讓她更加無法接受現在的他已經毫無意識成了植物人,她怕她在何驚蟄面前無法裝作她有辦法,連她也無法解決好一切的問題。
從白天到黑夜,從雨起到雨落,何驚蟄一直在給谷源惠發微信,嘗試與她聯絡。
雨停了,天也黑了。陽臺的勛章菊在空無一人的屋子吹了一下午的風雨,此時花瓣都打了卷。
漆黑的客廳里,準備熄屏的手機再一次被鍥而不舍的微信消息點亮,映出滿臉淚痕的女孩兒。
她吸了吸鼻子,蒼白的胳膊緩緩伸到茶幾上,猶豫半晌拿起了沉重的手機。
入目的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愛人擔憂焦急的話語,讓本就心情并不平靜的谷源惠難忍哀慟,腫成核桃的眼睛滑出抑制不住的淚,連流淚都盡是酸澀。
所有想要強裝的堅強在看見“何驚蟄”這三個字的時候都化作了泡沫,她無法強迫自己忽視何驚蟄一年后悲慘的命運,她無法說服自己在得知了何驚蟄坎坷的童年之后,預見了他更加悲涼的命運,她還能夠堅強的保持樂觀,對著剛剛走出自閉,走出大門滿懷與她一同生活期待的何驚蟄說:“哪怕你成為了植物人,我也會不離不棄。”
她可以照顧他,可以等他,等一個奇跡。但是她無法親眼看著何驚蟄再一次的,被命運捉弄。
他足夠勇敢,但是一個人一輩子要經歷幾次這樣,看見光然后生生被捻滅呢?
手機振動,是何驚蟄打來的視頻電話。
谷源惠拿著手機,不再是之前那樣放在茶幾上她可以有借口去堵住耳朵,等待它停止響鈴。一遍遍的鈴聲提醒著她,這是來自一年前何驚蟄的等待,這是他的呼喚。
看見“何驚蟄”,谷源惠無法拒絕他的一切請求。
輕輕點了接聽,視頻那邊的何驚蟄幾乎是立刻把臉擠了過來,恨不得擠出手機來到谷源惠身邊。
“谷源惠……你哭了。”
男孩兒的聲音急到了沙啞,無法聯系谷源惠,以為她出了什么事,此時聯系上了人,松了一口氣的同時還有那難以忽視的,從未出現過的如此大的委屈和焦躁。然而在看見夜色里被手機光照亮,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眼睛都腫了的谷源惠,一切情緒全部都化作沉鈍的心疼。
“怎么又哭了呢?是一年后的我……欺負你了嗎?”何驚蟄見不得她哭,她一哭,他就覺得這個世界的太陽都沒有了光亮,連著他的眼眶都因她而熱。
谷源惠捂住自己的眼睛,卻沒有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她一直以為忍住哭聲并沒有多難,她在無數個因為客戶不滿意的稿子,崩潰在工位上都成功的咽回去了哭聲。
可是此時聽著何驚蟄的呼吸聲,憐愛的疼惜的話語里,她忍不住了。
細小的嗚咽透過訊號飛到過去,闖進何驚蟄的耳朵里。捂住眼睛的女孩兒下巴是止不住的顫抖,她拼命的搖頭,出口的話破成碎片:“沒有、沒有……你沒有、欺負……我……”
“想要哭就哭出來吧,不要忍著好嗎?”何驚蟄知道忍住哭聲時喉間是很痛的,他因為著急而沙啞的聲音時而會變成氣音,耐心的哄著:“谷源惠,在我面前不用堅強。”
“我是你的男朋友,我……我也可以給你依靠。”何驚蟄的眼神是閃著淚光的執著。
他如此了解谷源惠,這一趟去找一年后的自己,回來卻變成這樣的谷源惠,一定是因為自己出了她難以承受的意外。他也料到了自己多半不是什么好的遭遇,否則怎么會讓自己一年都沒有去見她呢?
“你是女孩子,女孩兒就應該穿的漂漂亮亮的,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何驚蟄輕聲道:“想哭的時候盡管哭,不用那么堅強。”
“過去你自己一個人,沒有人可以讓你放心依靠,現在有了我呀,谷源惠,你可以脆弱一點。”
何驚蟄把臉湊近了,輕柔的靠近,發絲摩擦在手機上,仿佛蹭到了谷源惠的臉頰上,他說道:“我很強壯的,你可以靠著我,也可以大哭,谷源惠,我是你的男朋友。”
“……驚蟄……”
她永遠做不到對著這樣的何驚蟄還能強裝堅強,谷源惠放下了手,淚如雨下,連著哭泣都已經啞了音。空落落灌了一下午風雨的心啊,此時被人小心的拾起。
她從未如此不甘心過,從未如此埋怨過命運,這樣溫柔的人為什么換不來半點命運的憐惜?
他還要勇敢幾次,才能成為一個平凡的人,擁有一個平凡的生活?
“眼睛都腫了……哭了很久了啊……”何驚蟄舍不得她哭,此時紅腫著眼睛的人讓他也心如刀割:“答應我,以后無論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要不理我。”
“聯系不到你,我很害怕的。”
害怕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自己承擔一切,自己悄悄地哭完了,又笑著騙我,說一切都好。
“驚蟄、你聽我說、”谷源惠帶著濃濃的鼻音,她聽著何驚蟄輕聲的嘮叨,聽著他不去碰一年后的一切事請,只為小心呵護著她受傷的心靈。
可是明明最應該被溫柔呵護的是他啊!
谷源惠把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脆弱混著淚水一起留在了剛才的放肆大哭里。
何驚蟄靠在沙發里,柔聲回應:“你說,我一直在聽。”
看著何驚蟄健康的生命,谷源惠嘴唇顫抖,逼回眼淚,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一年前你出了車禍,成為了植物人,在七月十三號。”
何驚蟄的眸子短暫的灰滅了,隨即眨了眨眼,安撫的朝著谷源惠笑了笑,點點頭,沒有說話。
谷源惠看著何驚蟄的模樣,心臟一陣鈍痛,吐出一口氣,無比認真一字一句道:“還有半個月……驚蟄,我要改變歷史。”
“把李醫生的聯系方式給我,這件事情……這件事情我一定會調查清楚。”
谷源惠二十多年來從未埋怨過命運不公,再難她都相信人定勝天。即便是跨不過去的坎,她也只會認為是努力不夠,再堅持一下,一定可以看見希望。
可是何驚蟄的人生,讓她知道,不是努力一下,堅持一下就可以看見希望。有些人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看見希望的眼睛,他的世界一直是黑的。終于有一絲光照了進來,卻被命運無情的遮住。
反抗。
這是谷源惠一直想做,一直不敢做的事情,但是這一次,她義無反顧。
“我就在未來,在一年后,”谷源惠抬手打開了客廳的燈,整個屋子亮了起來,“你在過去,依然健康。”
“這就是,你遇見我的意義。”
命運剝奪了他心靈的安寧,卻還要拿走他健康的身體。谷源惠看不得,也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既然她在未來,他在過去,那么改變何驚蟄變成植物人的車禍,這樣的反抗,就是他們對這場驚奇的奇遇作出的回答。
何驚蟄被車禍困住了十幾年,卻還要因為車禍葬送未來,這場根本不可能出現的車禍詭異的出現了,那谷源惠就讓它順理成章的消失。
“谷源惠……”
何驚蟄手中的杯子落地,眼底泛起霧氣,啞聲道:“你要……”
“我可以。”
這是第一次,何驚蟄在谷源惠眼里看到了倔強。那樣堅定的眼神,讓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好。”他如是道,一如往常。
*
眼前的女人帶著黑色的圓圓的眼鏡,頭發卷卷的,也看不出年紀,發呆的樣子與何驚蟄有著莫名的相似。
這個人,就是貫穿了何驚蟄十幾年人生的李醫生。
她已經盯著谷源惠快十分鐘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李醫生,您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谷源惠昨天下午得知了何驚蟄變成植物人的噩耗后,整個人都喪失了思考能力。昨晚被憤怒清醒了大腦,她才想起來她完全可以通過何驚蟄要到李醫生的聯系方式。何驚蟄對于谷源惠的計劃不做任何評價,他知道自己會出車禍后很平靜,仿佛擱淺了的魚,就這樣順從的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聽到谷源惠要改變這一切,他沒有表現出消極的狀態,也很積極的配合谷源惠的一切要求……可是谷源惠卻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了“無可奈何”。
“谷源惠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李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她沒有用看瘋子的眼神看她,只是平淡的說道:“歷史是無法改變的。”
谷源惠第二次聽到這句話,第一次是昨晚她看到了何驚蟄對未來的順從,不甘的反問時,何驚蟄這樣回答她。
今天再一次聽到,谷源惠沒有氣餒,反而一直高懸的心落下,李醫生這個反應就是說明她相信了自己說的話。
“我知道這很荒唐,可是不試一試怎么知道沒有用呢?”谷源惠握住水杯急切道:“這件事情本身就不可能發生!您應該也知道,驚蟄他、他怎么可能會出車禍呢?!”
一個連剎車聲都不能聽的人,怎么會去開車?
“我知道。但是,這件事情就是發生了。”李醫生似乎完全不懷疑何驚蟄會出車禍這件事情的詭異之處,她想了想反問道:“谷源惠小姐,你想要我做什么?”
“李醫生,這一年來你就什么都沒有調查嗎?”罕見的,谷源惠在陌生人面前露出了失態的樣子,她紅著眼眶低吼著:“您是最了解他的,這件事情出了之后,您沒有懷疑過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驚蟄有沒有向您提起過我,但是我相信您稍微調查一下他的手機,就能夠找到我的痕跡吧?”
“為什么,這一年您也沒有聯系我呢?”
谷源惠近乎是憤怒的宣泄完,對上的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眸子,李醫生并沒有生氣,反而輕輕地把手從桌子下面挪了上來,握住谷源惠緊緊攥住泛白了骨節的手。
“我沒有懷疑過,谷源惠小姐,不管你是否相信,驚蟄他的確是自己開車,并且出了車禍。”李醫生看著滿臉不可置信的谷源惠緩緩軟下了身體,靠在沙發上,她平靜的敘述道:“我也沒有看到驚蟄的手機,今天我是第一次見到你。”
“怎么可能……?”
谷源惠覺得這個世界都變得瘋狂了起來。眼前的李醫生聲音毫無波瀾,她是怎么接受驚蟄開車出去,并且出了車禍的這樣的事實的?
明明、明明在何驚蟄的故事里,李醫生從來不讓他碰車,為此還搬到了高樓之上!
谷源惠把手猛地抽了出來,胸口急速起伏著,她極其失望的看著李醫生:“對不起,打擾到您的時間了。這件事情我會自己看著辦。”
谷源惠不愿意自己把人往太壞的地方想,但是現在與何驚蟄印象里善良的李醫生大相徑庭的人,恐怕早在何驚蟄把她拒之門外這些年已經變了。
或許,何驚蟄的意外,也讓這個人丟掉了沉重的包袱。
否則她怎么會對何驚蟄的車禍無動于衷?!
拿起包包,谷源惠不再看身后的人一眼,離開了小香咖啡。
坐在原地的女人推了推圓圓的眼鏡,緩緩地,露出一抹微笑。
“果然是你,谷源惠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