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檸還記得兩個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她初中放學的時候，當時大雨傾盆，她沒有帶傘，也沒有人來接她。學生都陸陸續續被家長接走了，逐漸空曠的學院里，穆清撐著一把傘走進細密的雨幕，來到她的身邊。

他長得很好看，下顎線條如水墨劃過，流暢瘦削，淡得像江南的霧，唯獨那雙好看的眼睛，亮極了，仿若能透過朦朧的雨幕一眼洞悉到你眼中的歡喜，讓人見之不忘。

就是這么狗血且俗氣的橋段，卻讓尚且稚嫩的許檸一頭撞了進去，不可自拔。與其說是許檸貪戀他的陪伴照拂，還不如說是她貪戀那場陰郁的雨季穩穩地撐在她頭頂的晴空。

可惜，不論她怎么癡纏打鬧，穆清永遠像天邊那抹最淡的云，摸不著，猜不透。明明兩個人的關系非常和諧，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親密，可每每當許檸想要更往前一步的時候，他就立刻后退十步，與她始終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一個適合用來傾訴，但無法用來擁抱的距離。

穆清實在是太溫柔了。

高三的時候，許檸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要輟學獨自去闖蕩娛樂圈。聽聞這個消息，向來對她寬容忍讓的許父怒不可遏，破天荒地直接掛了她的通知電話。從未向研究所請過假的許父，連夜收拾行李趕了回來。

“檸檸，你不要胡鬧！爸爸知道你生爸爸的氣，但是這件事情你不能意氣用事！”

“我沒有意氣用事，我想清楚了?！痹S檸在他面前站得筆直，少女的身姿如柳葉般抽條，亭亭玉立，一張小臉平靜又倔強。

“簡直是胡鬧，胡鬧！”許父身上還穿著一件沒來得及換下的白色大褂，一雙眉頭皺得緊緊的，怒氣和焦慮之色溢于言表：“只要我一天是你的父親，我就絕不會允許你這么作踐自己！”

許檸靜靜地看著氣急敗壞的許恒松，突然覺得有點想笑。她扯了扯嘴角，發現嘴角的肌肉僵硬得幾乎抬不起來。從小她聽話懂事，每次收獲了什么獎項和成績，得到的只有他在電話那頭淡淡的笑聲和一句鼓勵。

現在她突然不想聽話了，他卻不遠萬里地出現在她面前，義正言辭地表明自己父親的身份，試圖用這樣的生恩和養恩拘住這頭開始反噬的小狼崽。

怎么可能呢。

許檸終究還是笑了出來：“我應該開心的，十七年了，你終于意識到你的身份了。媽媽知道了，她肯定也會很開心，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p>

許父突然就愣住了，他的臉上涌上各種神情，驚訝、無措、悲痛、難堪...他嘴唇翕合了幾下，想伸手摸摸許檸的頭：“對不起，爸爸不應該...”

許檸往后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手掌：“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會為我自己的人生負責，不需要你為我負責，趕緊回去吧，你的團隊和項目需要你?！?/p>

那你呢，你需要我嗎？

許恒松想問，但是沒有問出口，他知道，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捧在手掌心里的小囡囡，曾經那么惹人憐愛的一小只，現在已經長大了，滿身是刺?？墒撬趾苤赡郏Q起滿身的尖刺，還沒有來得及刺傷別人，就先扎得自己滿身是血。

許父知道她心里是怨他的，抗拒他的接近。他也知道，許檸對穆清的特殊，與其他硬著頭皮上，刺激她逆反心理越發強烈，倒不如直接把這勸慰的事情交給穆清。

“阿清，父親做到我這個份上，是不是很糟糕。”

穆清看著恩師，發現許父好像一夜之間衰老了很多，連雙鬢都隱約可見銀絲，他頓了頓，說道：“您為國家做出的貢獻數不勝數，奉公克己，鞠躬盡瘁。國家和人民都會銘記您的付出，您也是一位好老師?！?/p>

言下之意，不是一位好丈夫，更不是一位好父親。

許恒松笑得有點苦澀，他擺擺手：“檸檸她...”

“老師，您放心，我會和她好好談談?！?/p>

許恒松點點頭，讓穆清出去了，他把雙手捂在臉上搓了搓，把整張臉都埋在掌心里，靜默了很久。桌上青翠的松柏小盆栽因為長久無人照理，葉子邊沿顯露出一兩點枯黃的痕跡。

穆清找到許檸的時候，她正站在池塘邊上的仿古亭子里。亭子雖然做得不夠精致，但是色彩非常鮮艷，梁上筑造了好幾個燕窩，時不時地有黑背白腹的燕子從遠方飛來，嘴里挾著果子或小蟲。泥窩里擠了一堆張著嘴，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雛鳥。

飛回來的燕子將嘴里的食物，一個一個的喂進雛鳥大張的、嫩黃色的尖嘴里，然后又飛遠去尋滿了食物回來，一趟又一趟，永遠都不疲倦的樣子。

穆清跟隨著許檸的目光看了很久：“在想什么?！?/p>

“如果我是燕子，我一定自己獨自飛走，把這些雛鳥統統撇下?！彪S它們凍死也好，餓死也好。許檸面無表情地想著。

“你不會的?！蹦虑迩鍦\地笑著，一臉篤定的樣子，用溫熱的掌心輕輕地摸了摸許檸的腦袋。

許檸皺起眉，雪白的牙齒咬住下唇，不明白他哪來的這樣一口咬定的信心。

穆清迎著她的目光，卻沒有解釋的打算：“想好了？”

“想好了?！?/p>

“那我支持你?！?/p>

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反駁的話術都沒了用武之地，許檸錯愕地抬頭看他，撞進一條波光粼粼的清溪之中——這穆清眼睛里流淌著的河，里面裝滿了信任、理解和包容。

此時此刻，說什么好像都顯得多余了。

許檸囁嚅了半天，突然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那你會不會覺得我配不上你啊？”

穆清怔了一下，好像在捋順她的腦回路，努力讓自己的思路跟著她走。半晌，他輕笑了一聲，那是怎樣的一種笑聲呢。

給人的感覺就像炎熱的夏日，走在陰涼的小巷里，有微風攜著街角的桔梗花瓣佛上你的臉龐，風里有檸檬汽水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