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陰,雨漣漣,白緞門上白燈懸。木棺出,淚雨相融,哭聲起,大地慌亂……
“天啊,你為何要如此的對我!我一個毫無作為的婦道人家,多留在這世上有什么意義,為何你不把我?guī)ё撸瑓s偏偏看上了我那苦命的孩子!他才剛剛長大成人,人生才剛剛開始,你為何要如此狠心,你究竟是為了什么?告訴我!為什么……”于府的夫人華月抱住兒子的木棺,放聲痛哭著,大滴的雨水打到這位可憐的母親身上,一點兒都不留情面。
于瀟坐在檐下,默默的看著悲慟的妻子,任由她釋放著悲傷。第一次,他感到是那么的無力,那么的無助,茫然接下來該如何生活?兒子已經十八了,一家人一起生活的時日已經快有二十年了,他也已經不記得以前家里沒有這孩子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日子,其實就算是和孩子一起生活的時候他也沒有真正的想過,他只是以為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生活應該就是這樣的,他從來沒有想過突然一天,身邊可愛、孝順的孩子會離開自己。
以后該怎么生活?妻子該怎么辦?于瀟開始后悔:為什么要給兒子取長君這個名字?兒子不僅沒有長壽,反而離開的這么早,為什么之前沒有多做考慮一番?
難道真是我錯了?于瀟不希望最終的原因是這樣。兒子還在的時候,妻子就勸說不要把上一代的恩怨延續(xù)到下一代身上,長君和水月既然真心相愛,是不是就應該成全他們,讓兩個孩子好好的生活下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孩子病倒在床上,而另一個孩子也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于瀟似乎看到罪惡的魔鬼已經伸出了雙手指向自己,現(xiàn)在唯一能做到,就是將兒子送到安息之地,讓他再次得到安寧。
“夫人,讓孩子去吧?!庇跒t將華月從木棺上扶起,沙啞的說道。
華月已經哭得哽咽了,什么都說不出來,她也怕來勢兇猛的雨水會傷到了木棺里面躺著的孩子,只能轉過頭緊緊抓住丈夫的衣襟,不忍心再多看。
“送公子上路吧?!庇跒t無力的揮手,扶著妻子緩緩的走向屋內。
突然,院內開始不安靜起來,侍女們還有護衛(wèi)們的議論聲讓正離去的于瀟心里更亂。
“老爺?!?/p>
于瀟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揮了揮手,什么都不想再管,只是想帶著身邊柔弱的妻子快些離開這片心酸。
“可是……”一名護衛(wèi)面露難色,此時此刻,誰都不想再打擾這兩位老人,可是這件事情卻不是他能夠處理得了,“有一位姑娘……而且,她還穿著紅嫁衣……”
于瀟感覺到心震了一下,身邊的華月也是同樣的感覺,兩位老人幾乎同時轉身望去。
厚厚的雨簾后面,確實走來一個紅色的身影,而且看得出來,她的頭上帶著出嫁時的鳳冠,身上也穿著嫁衣,整個人已經被雨水淋透了,像是一朵紅色的花蕾被雨水緩緩的送了過來。
隨著地上被激起的漣漪逐漸轉大、越來越近,女子模糊的臉慢慢清晰起來。
“不是水月!”身邊的華月突然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句話,吃驚的說道。
于瀟用潮濕的袖口將眼外和眼內的水霧吸去,仔細望去,原本就冰冷的身子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是任天涯的二丫頭,任云裳?!?/p>
眾人聞言皆面露詫異,他們都知道任家,知道任云裳——任家唯一遺留下來的瘋丫頭。當年任家是他們這里首屈一指的官家,沒想到樹大招風,竟然招致了滅門之災。也許是因為親眼看著自己家破人亡,這個孩子突然喪失了理智,變得瘋癲了。可憐當年這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孩,落得如此的田地。幸好有一個路過行醫(yī)的女子收留了她,否則這孩子怕是早就餓死了。后來就一直沒有見到她,沒想到,竟然在今天公子出殯的時候再次看到了她,要不是她自小到大長相都沒有大的改變過,誰也不會認出來。
“這孩子怎么過來了?”華月皺著眉自語道,“難道她還記著我們長君?難道……她還記著她和長君的婚約?”華月突然記起來,要不是任家突遭滅門,現(xiàn)在他們兩家早已結為親家。這兩個孩子也是青梅竹馬一起生活了幾年。難道這孩子的病好了?來完成他們的婚約?華月突然有一種憐惜的感覺。
自從長君走后,于瀟不想再插手孩子們的事情,況且,想想之前于任兩家的情誼,是那么的親密,就像是親人一般。于瀟已經自責了大半輩子了,如今他什么都不想再多管了:“讓她過來送送長君吧?!庇谑菗]手讓家丁們先放下木棺,讓云裳這孩子多看一會兒。
男人和女人們都退到一旁,給這突然出現(xiàn)的故人讓出一條路,讓她來送公子的最后一程。
任云裳從踏入于家大門開始,就一直看著于長君的木棺,看不出來她的臉上是什么表情,似乎是悲傷,但又像是沒有;像是在微笑,可是又找不到笑的痕跡。意外的,所有人有了同一個共鳴:她還在瘋著,是靈魂在瘋。但是沒有人愿意說出來,因為他們也曾暗地里嘲笑過這個瘋丫頭,也曾聚在一起指著任家門前試圖撕掉那兩條紅字的小云裳議論著、鄙夷著,還得意的討論著一個富貴家族的隕滅。他們現(xiàn)在卻什么都不敢說,原因也許是因為懼怕家主的指責,也許是因為任云裳眼中的漠然、冷淡、還有空無一切,似乎她現(xiàn)在的眼睛里只有院中靜靜躺在雨中的木棺。
也許他們還懼怕她兩只長長的紅袖下拖著的兩條更長的紅綢帶,這兩條浸滿雨水的紅綢帶,像是在無情的試圖壓制著任云裳的步伐,可是他們又發(fā)現(xiàn)他們錯了,因為這任云裳與這兩條紅綢帶其實原本就是一體的,因為沒有停滯,每一個步伐都是那么的一致。
他們想象著:在這個冰冷的清晨,在雨水的沖刷和浸泡中,這兩條紅袖從遙遠的地方一步一步的趕來,經過了泥濘、草地,還有門外的街道。無數(shù)次的污染、無數(shù)次的洗凈,飽經滄桑后來到了他們的眼前,來到了這個木棺前。他們不知道這兩條紅綢帶是用來做什么,但是他們還是感到了上面飄來的寒冷,似乎任云裳身后拖著的,是兩個巨大的生命,是對他們過去所做一切的警示,還有終結。
任云裳再次看到了當年那個抬著頭站在樹下看著自己的小男孩,還有那個熟悉的聲音:
“你是樹上的仙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