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暗下，雨一直下，燈紅酒綠的城市道路上，車水馬龍，堵成一條暗淡無光的長龍，不同的車子里，在播放著不同的電臺，有交通廣播，有感情專欄，有時事新聞，有音樂速遞，不過相同的是電臺主持人那悅耳動聽的聲音，在簌簌的雨聲中，顯得更加的溫暖感人。

此時，機場里，祥云盤腿坐在落地窗前的休息椅上認真地吃著東西，她的兩邊各堆著鮮花和全部撕開了的零食。身后，從機場頂棚流下來的雨水，彌漫在落地窗上，折射出機場外的燈紅酒綠，嘈雜喧囂，像是一場華麗的水幕電影。前面，來自天南海北，神色各異的人們從她的面前川流而過，或笑或鬧，還時不時有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女生圍著一個祥云從沒見過的小明星，呼嘯而過。像是坦克一樣。

祥云拿出一個小零食，放進嘴里，咬一下，等聽到卡巴一聲，然后再繼續咀嚼，如此重復。

同樣的環境，不同的機場里，劉家旭反航的航班因為下雨，延誤了。他拿出剩下10％電量的手機，給祥云打了個電話，電話里卻報著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原來在認真吃東西的祥云，并沒有發現自己的手機已沒了電。劉家旭剛掛上電話，原丹的電話就進來了。

“喂。”

“在哪里？”

“那邊怎么樣了？”

“接小姨回來家了。明天去殯儀館。“

“他呢？怎么樣。”

“不吃不喝，陪著小姨在客廳里，將我們都趕了出來。”

電話那邊的原丹，在哭，將近三十年，他見到的原丹，不是在生氣，就是在笑，他從沒覺得她會有第三種情緒。可是現在，她在哭。

劉家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電話里，原丹哭著叫道：“劉家旭，該怎么辦啊！我覺得他過不去這個坎了。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你沒看他在小姨面前，他……他讓她醒醒………”

原丹哽咽的說不下去，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劉家旭的手機都關了機。她的哭聲還縈繞在劉家旭的耳邊。

劉家旭戴上墨鏡，坐到候機室的角落去了。

頭上，窗戶外，雨嘩嘩地落著。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遇著了什么傷心的事情。

同一場雨，像是在告訴大家我們同在一個天地，可分散在不同地方的三人，卻在各自體會著各自的孤獨。

孟祥云，李安碩，劉家旭，從什么時候起，他們三個，不在一塊了呢？

這是不是成長的最終結局。

我們每個人，最終都會回歸到自己的孤獨里，回到決然一身。

時間在雨水中走的很慢，不停咀嚼著食物的祥云，感覺自己的腮幫子都快腫了，她盯著前方機場里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但因為暴雨，劉家旭的航班延遲，還滯留在北城的機場。祥云依舊坐著沒動，也沒有去給自己關了機的手機充電。毫無作為的等待，曾是她最討厭做的事情，但此時此刻，她決定，試一次，試著像劉家旭那樣，等下去，看看最后會發生什么。

如今的飛機，高鐵，手機都能快速的將人們聯系起來，人們需要等待的時間越來越少，雖然偶爾因為外力因素突發情況需要等上很長時間，就像現在滯留在機場的劉家旭，但他并不著急，反而，從小到大，他最喜歡也最擅長的事情，就是等待。等著孟祥云吃完飯一起去上學，等著李安碩痛苦地做完作業一起去玩，等著春天看梨花，等著夏天抓蝌蚪，等著秋天摘梨子，等著冬天去溜冰，等著他們長大，等著他們重逢。他知道，每一次的等待前面，就是希望，所以他心滿意足的在等，但今天，他第一次知道，有一種等待，是絕望。

就像趕走其他所有人，獨自陪在母親身邊的李安碩。諾大的客廳，在雨聲中顯得更加的冰冷空蕩，默默長夜，身旁的人不會再看他一眼，摸他一下，說上一句話，他也在等，等待黎明再來的時候，他將永遠的失去她，他將不能再看一眼她的容顏，摸一下她的白發，撒嬌的再叫上一句美女，說上一句：“媽，我回來了”。

那是劉家旭不曾知道的等待，那是劉家旭已經知道了的等待，所以今晚，他不想再等待，他想見到孟祥云，以最快的速度，立刻，馬上。他沖出了機場，他打了車，他沖進了高鐵站，他上了高鐵，他沖出高鐵站，他打了車，他狂奔著，奔向了南城的機場大廳。凌晨兩點半的機場，在那個兩人說好的出口處，劉家旭在諾大的大廳里，搜索著孟祥云的身影，當他與站在玻璃窗前看著雨的祥云四目相對的時候，劉家旭扔下手里的行李箱，狂奔著，像是等在家門口的小狗，遠遠看見主人回來的那樣，奔向了孟祥云。他緊緊抱住了她，像是抱著自己那樣，抱著她。

“我愛你。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愛著你。”

劉家旭慢慢沖祥云俯下頭，他想要制造一個猝不及防的吻，一個漫長卻深情的擁吻，但還不等他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就在他們旁邊，跟祥云一樣在機場苦等了幾個小時的粉絲們，終于等來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偶像，她們尖叫著，哭著，笑著，擁了上去。擠得擁抱在一起的劉家旭和孟祥云不得不分開來，趕緊各自躲到一邊去了。

坐在落地窗前的休息椅上，緩沖過來情緒的孟祥云，拿起那束滿天星，送給了劉家旭：“歡迎回來。”

劉家旭說了句“謝謝”，想從她的手里接過花，孟祥云卻不撒手：“臭小子，我本來應該甩你個大巴掌的，但是看在你剛回來的份上，就饒了你，下不為例。”

孟祥云將花摔在劉家旭的手里，然后整理起旁邊的零食袋，劉家旭看著那么多的空袋子，驚訝道：“你全給吃完了？”

“你也不看看我等了你多久，吃的我腮幫子都腫了。”

劉家旭笑著去看祥云的嘴，兩人都不自然的將頭撇開了去。

“話說，你是怎么回來的，航班不是沒起飛么？”

“我？從天而降。”

“那你的箱子呢？降落到哪里了？”

“那不是。”劉家旭指著空蕩蕩的出口處，這才發現，被他丟在那的箱子，不見了。

兩個人在大廳找了個遍，又詢問了工作人員，都沒有箱子的下落，劉家旭想去調監控，孟祥云卻攔著他，猜測箱子估計是剛才那個明星出來的時候，趁著混亂不知被誰給拎走了。兩人想起剛才的事情，都不愿再在監控上看一遍自己的所作所為，找箱子的事情就此作罷。

祥云將自己吃的零食袋收拾好扔在垃圾筒后，就拿起裝零食的塑料袋一邊套在劉家旭的腦袋上，一邊道：“我們套著這個去車里吧，外面的雨挺大的。”

因為不透明塑料袋的遮擋，劉家旭看不見祥云的臉。

祥云調整著塑料袋，然后對比著要在劉家旭左眼的地方撕出個小口出來，趁她忙著的時候，塑料袋里的劉家旭突然俯下頭去，隔著塑料袋，吻在了祥云的嘴上。

愣怔了片刻的祥云，推開了他，剛要說話，劉家旭搶白道：“祥云，有一件事，我必須對你說。”

“什么事？”祥云一邊沒好氣地問，一邊又伸手給他撕起塑料袋來。想看看他能說出什么一二三來給自己解脫。

“李阿姨，去世了。”

只聽撕拉一聲，塑料袋被祥云撕出了一個長口子，劉家旭的雙眼露出來的瞬間，他看到祥云暗下來的臉，暗得就像窗外凌晨三點的雨夜。

“昨天上午手術，大出血，沒有出手術室。”劉家旭不敢看孟祥云的臉，“現在已經接回家里了，等天亮了，會去殯儀館，火化。”劉家旭一直在說話，他不敢停下來，不敢看祥云的反應：“他們說讓我離開醫院，說我幫不上忙。不讓我在那里，劉家旭帶了一堆人，去了醫院，他讓我滾，原丹讓我回去等消息，但是我怎么能回去等消息，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就去找你。”

“別說了，我們回去。”

凌晨三點的雨夜異常的冰冷，機場外沒有行人，只有祥云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劉家旭頂著塑料袋跟在后面，雨水依舊下著，劉家旭脫了自己的外套，遮在祥云的頭上。

車上，兩人一路無話，祥云回想著昨晚與李阿姨的見面，沒想到那竟然是訣別。其實十年前的那個雨夜，當自己從李安碩家里出來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與李家的緣分就此結束了。雖然從五歲開始，她在這個家庭蹭了十幾年的飯，也總是以為自己屬于這個家的半份子，但就在那晚，她覺得以后應該再無往來，再無交集了。因為愛情是個黑白分明的東西，或合或分，沒有中間選項。

所以，昨晚的見面，是李阿姨對自己的警告么？臨終警告？

“家旭，送我回醫院。”

“你不去看李阿姨了？”

“狄杰還在醫院，送我回醫院吧。”

雖然是凌晨三點，前方的一個路口因為出事故堵了車，劉家旭一拳砸在方向盤上，喇叭刺耳地叫了起來。

將祥云放到醫院門口，劉家旭看著即將轉身離去的祥云道：“沒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孟祥云搖搖頭，默不作聲地走了，劉家旭驅車去了劉家旭家。

病房門口，祥云害怕吵醒睡著的狄杰，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進去，背對門而臥的狄杰卻忽然開了口：“你去了李家。”

“它早已跟我沒有關系。”

“能去看看，總是好的。如果不能，我陪你。”

黑暗中，透過窗戶外微弱的光，祥云詫詫地看著床上那團影子，自從十年前他說完要帶自己走，再也沒從他嘴里聽過這般暖心的話。

“你能這么說，我很感激。”

“這么多年，我只考慮自己，從來沒有為你想過，當年我還信誓旦旦的要帶你走，現在想想都覺得慚愧。”

“不要這樣想，現在能聽到你說這些話，我很高興。”

狄杰突然開始呻吟起來，孟祥云趕緊開了燈，見狄杰蜷縮在床上，

“又開始疼了？今天沒有吃止疼藥么？”

祥云趕緊磕出來兩顆止疼藥，將狄杰扶起來喂給他吃，這才發現他的眼角淤青一片。

“怎么回事，這個怎么弄的？”

“沒事，我自己不小心磕的。”

“你當我傻么？磕的是這樣的？是不是劉家旭，是劉家旭對吧，他怎么可以這么對你，我找他算賬。”

孟祥云要打電話，狄杰卻拉住了她，他忍著疼痛，道：“是我沒有好好待你，不愿他，讓他出出氣也好。他沒有殺了我，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狄杰想擠出絲笑容，無奈疼痛已讓他沒有一絲力氣。祥云趕緊喂他吃了藥，讓他躺下休息。

兩個月的化療，狄杰的身體更加羸弱，疼痛來的更加頻繁，疼痛的程度也越來越大。祥云明白，化療對現在的狄杰來說，只是一個心理安慰，目前的這個療程還有三天結束，她想在結束之后，帶狄杰回到他們的家去，讓他的精神和身體都放松休息一下。至于李安碩，祥云不由地嘆了口氣。床上的狄杰聽到她的嘆息聲，翻身朝著向了她這邊：“老婆，你記得當年我要帶你走的時候，對你說的話么？我說我想帶你到沒有痛苦的地方去，雖然我們在一起的這幾年，我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但是，現在，盡管有點晚，我還是想彌補，所以，你心里難過的話，我愿意傾聽。我真的沒關系，只是希望我的老婆，不要遇著什么事都自己扛，有什么痛苦都憋在心里，我心疼。”

“李阿姨曾跟我說李安碩就是她的生命，李安碩也曾說過，媽媽就是他的心臟。”當初，李安碩跟祥云說的是:媽媽和你就是我的心臟，媽媽是左心房，你是右心房，因為有你們，我才能健康快樂的活著，缺了你們誰，我都不能活。但是祥云并沒有跟狄杰這樣說，“現在，李阿姨不在了，他的日子肯定很難熬。不過，他還有自己的事業，有妻子，有朋友，我相信他能扛過來。人活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該走的路，他有他的，我們也有我們的。我剛才在想，等你這次化療完了，我們就離開這個城市，回去我們的家，你說好不好。”

“好，我們回家，回去我們的家。是我鬼迷心竅，非要來這里看病，非要把你帶回到這個是非之地來，都忘了十年前我是怎么厚皮賴臉把你帶走的。再等三天，我們就回家。都聽你的。”

祥云和狄杰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