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做了個夢,關于師父的。
很難得,她其實很少會夢見師父,尤其是身上沒有血的師父。
夢里的師父穿著一身長袍,總是半敞著,滿口之乎者也,就是這樣的一副仙人姿態,騙得爺爺將年僅七歲的她交給了他。
剛開始的時候,他整天帶著她坐在馬路邊上看人,各種各樣的人,老弱婦幼。
然后和她打賭,賭一切,襪子顏色走路邁左腿右腿什么職業家里幾口人甚至心情如何,為了驗證,他們偷偷尾隨還被報警抓過。
每一次她都輸得徹底,師父就會罰她去擺一天的攤,給人算命。
被城管追過,被同行砸過,當她終于開始純盈利的時候,師父給她買了人生中的第一瓶酒,最烈的二鍋頭。
她醉了一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另外一個城市了。
“還看人嗎?”她問。
她永遠記得師父那時的模樣,那極會勾女人的嘴似笑非笑,眼神卻是極溫和的,“小挽挽已經都會騙人賺錢了,自然不用再看了。”
“………”
確實是不用再看了,從人開始變成看天看地看山看水,什么都看,包括風水。
當她知道師父在外有個響當當的神探名號時,她十一歲。
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跪在師父面前,求師父一定要抓到兇手,他抬起頭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眼底的恨意。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濃烈的恨,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
師父捂住了她的眼,第一次溫柔地問她:“想去嗎?”
“想!”
她回答毫不猶豫,她想知道,那恨意從何而來。
“走吧!”師父說。
這一走,她再也沒回頭。
后悔過的。
在師父死的時候。
宋一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她想喊住那個一身白袍的師父和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別去,別去啊!
她說不出話,她甚至邁不開腿,她急得滿頭大汗。
師父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緩緩轉過身,用那雙溫和的眼睛看著她,身上的白袍被血染成了紅色,然后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崩塌,碎成了粉末。
她猛地驚醒,謝初正在旁邊擔憂地看著她,醫生正在給她做檢查。
過了一會兒轉過身對謝初說道:“輕微腦震蕩可能會出現頭痛,嘔吐,甚至是意識障礙,我待會兒再開一些藥,宋小姐需要好好靜養,如果還有其他狀況及時告訴我。”
“謝謝醫生。”謝初說。
“不用客氣。”
宋一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神已恢復了清明,對送醫生出去的謝初說道:“謝了。”
她看著旁邊謝初整齊病床,有些驚訝,“你要出院?”
謝初原本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坐上飛機了,但是宋一突然出現狀況,整個人像是被夢魘住一樣渾身顫抖,嘴里喃喃著什么,他實在不放心,只能先留下來。
“嗯,京城有些事需要我回去處理。”謝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她喊的是應該是師父,“你...感覺怎么樣?”
“還好。”宋一吐了口氣,“剛才做噩夢了,嚇死我了。”
“是么?”
“是啊!”
宋一既然不想說,謝初也不打算再問。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機場了。”
“一路順風。”
宋一笑了笑。
謝初看了她一眼,眼尾狹長,看起來有些淡,未作回應。
*
“受害人叫趙娟,是寮陽鎮的,一年前來鶴城打工,在熟人介紹下進了一家電子商務公司,上班時間兩班倒,不過因為芙蓉小區晚上瘆得慌,她跟人組長申請了不上夜班,那天是去聚餐了,回來的時候就遇到了意外。”
小刀一邊資料傳給謝初,又繼續說道:“這個保安是物業老員工了,平時雖然偶有躲懶,但為人熱情,工作上沒出過什么大錯,那天正好是他值夜,也虧得是他,扛了那十分鐘,驚醒了四單元的住戶,不然兩人恐怕都沒了。”
“去醫院看過嗎?情況怎么樣?”謝初邊翻著資料邊將電話換了個方向。
“趙娟身體已經沒什么大事了,主要是心理上的,醫生說她有抑郁癥的傾向,至于保安大哥,”小刀頓了頓,“醫生說,如果他在周末前能醒過來的話,就沒事。”
“這起案子與十年前一案有眾多相似之處,但不同之處更多,先不作并案,你親自查,派人多盯著點,有任何進展及時反饋給我。”謝初將資料合上,“另外把四單元和一單元的筆錄單獨拎出來給我。”
“是。”
*
飛機落地京城。
三十分鐘后,謝初坐到了李局的對面。
院中蘭花嫩而不嬌,右側菜地青葉與草齊高,中間小紫葉檀木上擺放的清茶正滾著白霧,將李局愁而無奈的神情擋了個半。
“……你這樣貿然回來,實在是危險。”李局嘆氣,眉心成了一個川字。
“上回在電話里說得不太清楚,這一趟是必須要跑的。”謝初給李局倒了杯茶。
李局瞪著他,“我所有資料都給你了,還有什么沒說清楚的?”
“您背著我給我收了個師妹,”謝初抬了抬下巴,“關于這個師妹的資料,您可是吝嗇的很。”
李局手里的茶喝不下去了,往桌面上一放,嘆氣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
“你要時刻記住你現在的身份是老師。”龍校長嘆氣,“為人師表,不僅僅是在課堂上,還在言行之中,你這……三天兩頭的進醫院,學校里已經流言四起了,現在說你什么的都有。”
“流言有何懼?”
宋一舌尖頂了頂腮幫,整個人倚靠在病床上,隨意且狂。
龍校長見她這樣,又嘆氣:“舉報信是匿名的,不好查。”
“證據是沒有,但這事兒不需要證據。”宋一指尖捏著手機滑了一圈,“這事兒先不急著處理,龍阿爺那邊查到劉大強的行蹤了嗎?”
“還沒有,查到鄺南那邊就沒蹤跡了。”龍校長說。
他一直都不贊成宋一回來查案,尤其是以這樣的形式,太危險。
想了想,還是勸道:“我懷疑那個人目前還在國內,還是……”
“既然求到我師父這里,我怎么能壞我師父的名聲。”宋一打斷他道。
十年前那樁震驚全國的連環殺人案,有一個受害人白煙樹,其父目前在檔案管理科,不知從哪里聽說了她師父神探的名號,一路求了過來。三年來,算是唯一一個還記得她師父并找上門的,宋一怎么會作勢不管。
內網的帖子是宋一讓他發的,宋一既選擇出山,當然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師父的香火未絕。
“而且,獲得全警察人的尊敬,很有意思,不是么?”
宋一勾起唇角,眉梢那抹野此刻達到極致。
*
李局手中一頓,手中端著的茶水在輕晃,眼里碎閃的光一閃即逝。
不過一瞬,他飲了茶,看著謝初說:“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是你希望她是一個普通人,還是誰希望她是一個普通人?或者是她自己希望的?”謝初問。
“臭小子,將審問那套用你師父身上?”李局板臉佯怒道。
“不敢。”
謝初說不敢,但李局知道就沒有謝初不敢的事,謝氏的人血液里就沒有不敢這兩個字。
“你這次回來就是為了你師妹的事?”李局嘆氣,并且非常生硬地轉了一個話題。
謝初本來就不打算從李局這里知道宋一的事,他只是為了試一試,李局如此明確的態度,讓他更加肯定,宋一確實有另外的身份。
“用一下你電腦?”謝初說。
“你用吧,在書房,我好久沒打開過了,可能會有點卡。”李局說。
“嗯。”
在謝初走后,李局抬手抹了把汗,又轉而去喝了好幾口涼水,打開手機噠噠噠地按了一通,才走進了書房。
謝初已經打開了電腦,正在鍵盤上按著什么,見李局進來,看著他說:“你是不是發消息給宋一,說我問起她的事,但是又不知道我為什么突然不問了?”
“……咳,我是舍不得那茶,多喝了幾口。”李局額頭的汗又下來了,但他不敢抹。
謝初這小子精的很。
只聽謝初又問,“師父,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現在知道了…….”李局嘆氣。
謝初勾唇笑了一下,“那她說什么?”
“還沒回呢!”李局瞪了他一眼。
“行,那你過來看看。”謝初將電腦移了移,方便李局觀看。
“暗網。”李局驟然睜大了眼,“你怎么會有這個網址?”
謝初看了他一眼。
“鶴城那些案子居然還牽扯到了W?”李局非常之震驚。
“嗯,”謝初移開了目光,“這個網址出現在其中一個受害人的手機里。”
“這些是什么?”李局指著電腦。
“是暗網公墓人建的碑。”謝初說。
不需要過多解釋,李局已經瞬間明白,忍不住罵了一句,“這幫畜生!”
“師父你也沒有見過暗網?”從剛才李局的反應來看,應該是沒有見過。
“不,我見過。”李局說。
謝初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但我當時見的暗網上并沒有這些東西,也不是黑色。”李局想了想說,“是紅色,鮮紅色。”
“上面有玫瑰嗎?”謝初立即問。
“有,”李局十分肯定,“滿屏的紅色,對,就是那種玫瑰的顏色。”
他似突然反應過來說道。
又頓了一下,“為什么現在會變成這樣?”
“難道,W經歷過內部變動?”謝初猜測。
李局的眼閃了一下,沒有開口。
謝初并沒有注意到,他將曾在于國強眼里的東西拿出來,“師父,你見過這東西嗎?”
“目控?!!”李局忙將謝初手里的東西拿了過來,仔細觀察著,他確信,“這就是目控,你從哪里得來的?”
“目控?”謝初說,“這是什么?”
“這是W的一種監控手段,只要將目控植入人的眼睛,另一端就可以看到實時畫面。”李局說。
“通過那人的眼睛?”謝初皺起了眉,他感覺到不適。
“是。”李局看著他,“通過那人的眼睛。”
所以謝初沒有感覺錯,那天確實有人通過于國強的眼睛在監控他,是誰?目的是什么?
“我一直覺得那個于國強當初將這個手機放到另一個受害人身邊,不單單只是因為梁宇,但兩案錯綜復雜,又陰差陽錯,再加上于國強已死,線索已斷,所以我也是懷疑。”謝初推測:
“看來XC區那場事故也不簡單,于國強既然與W有瓜葛,難怪W的人選擇將他做餌,事成,W一舉兩得,事敗,也不容易讓人挖出來于國強與W的牽扯。”
“這件事先別急著查。”李局說,“過兩天我去總.隊一趟,這次他卷土重來,我擔心……”
后面的話李局沒說。
謝初注意到李局說的是他,而不是W的人亦或者是他們這樣的代詞。
“為什么?”他忍不住問下去。
李局看著他,緩緩說:“因為你見到你的未婚妻了!”
謝初猛地站了起來,“未婚妻?”
那個自從定親后,從小跟失蹤了的宋家大小姐?
他為了躲避這場婚姻,成為警察每日在刀尖上舔血,宋家卻依舊擇他為婿,顯然不符合常理,他甚至一度懷疑這位宋家大小姐一定有什么隱疾。
她怎么會突然出現?
有何目的?
“誰?”
謝初怎么完全沒有印象。
不,等等!
他腦海中閃過一個人,以及鼻尖似乎一閃而過的雪花檸香,她眉眼勾著野探究地詢問,“你跟京城謝家什么關系?”
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宋一身上散發的冷意。
如果她真是宋家大小姐,那她定然不喜這樁聯姻,非常不喜。
所以,她失蹤是刻意所為?
那她為何出現在鶴城,所作所為全然沒半點宋家閨秀的樣子,甚至還W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實在算不上清白。
她怎么會是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的宋家千金?
“你猜到了。”李局看著眉心緊鎖的謝初,緩緩說道:“宋一就是和你從小定了親的宋家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