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曉漸起,待卯初的梆子一落,天邊就沖起明耀炫爛煙火來。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震耳撼天滋味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
府門乃至十里之內卻是極其不配的清冷一片,白布通天。
獨石階下那顧承御。
玄莽紅袍,逞意盈溢。
就跨坐高頭大馬,垂眼看著那方凄凄。
看著以兄之名親自送她出府的明澈,眼圈通紅,分明幾度緊了拳頭,卻也只極度壓抑著,強忍著。
看著那再無力翻涌,無力反抗的行尸走肉,步步行如刀山,沉重無力。
“安妹妹…”
晨風習習,白青指骨如猛獸沖突狂囂,喉間疼痛滾落幾番,明澈輕輕叫住她。
往她低垂無神的眉眼看了眼,他道:“我想過了,也許…如今言哥兒放出去了也未必是壞事。
饒是艱苦些,好歹也算離了牽制,咱們打探消息也容易些。
我這就去想辦法,一定盡我全力,求得安妹妹……安心。”
允今安只搖頭:“如今的他只手遮天,你我之力,無異于以卵擊石,往后,明澈哥哥還是自保為好,莫再犯險。”
“世家交情,予我之恩沒齒難忘,安妹妹切莫因今日之事自愧自惱。
說到底……是我沒有能耐,沒有照顧好你,沒有照顧好言哥兒。
日后,你定要護好自己,縱使我人微言輕,也一定會設法找到言哥兒,一定會叫他不負你籌謀,叫他務必惜命。
安妹妹……切記保全惜愛自己?!?/p>
顧承御猶在看著他們。
看著旁的男人為她理著釵裙。
看他為她拂去眼淚。
還有那道出的字字句句,體貼至極。
顧承御便是那樣看著他們,越發陰晦,越發寒戾。
“既這么難舍難分,要不把你也帶上?”
喜娘嬤嬤聞言就立馬識趣的清了嗓喉:“吉時到——”
待嬤嬤將允今安半押半推的送進了車轎,顧承御往明澈那滿是悲憤卻又無能為力的眉眼看過,然后尤為痛快地暢笑起來:“回府!”
冷如冰渣的聲音一落,鑼鼓鞭炮再起,浩浩蕩蕩的結親隊伍在已是分不清苦澀還是喜慶的嗆人滋味里穿梭而過。
攜十里紅妝,借勢撼天。
待前頭越發鬧聲嚷嚷,喜娘丫鬟們便忙活著往街道邊撒下糖果紅包。
哄鬧陣陣,引來艷羨連連:如此排場,如此包容,少年情分果真癡心,允家二娘好生福分。
聽著那些極刺耳的恭賀之詞及獻媚討好的奉承話,她心里并不覺得多痛,反是去想,如今才是第一天,屆時入了府,時間一長,怕是還有更難聽的。
倘若如今就聽不下去,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熬,言哥兒又該如何活得下去。
結親隊伍就那樣緩緩而行,也不知過了多久,鞭炮彌煙依舊,鬧聲卻是漸漸遠了。
再而隨著一聲:“落轎——”
隊伍停了下來。
簾子往一側攏開,便是刺眼的萬丈晨光。
允今安深深呼吸幾次,面色如常的下了轎方知顧承御那一行人早已不見影蹤,只抬轎腳夫,喜娘嬤嬤和他早前安排過來的孔嬤嬤吉祥幾人,清冷至極。
而映入眼簾的哪里是忠勇侯府,分明是那尚水榭。
那叫兩人背道而馳的起始之處。
她也不去問何以來了此處,就跟著嬤嬤去了臥房。
一應裝潢陳設如昔年所見,雕欄玉砌,富麗堂皇。
就連茶案上的指痕,那佩刀的位置皆是依舊。
無一不在猙獰著當年的不堪。
“睡了?”
尚在忠勇侯府大擺筵席的顧承御徒然怔住。
像是不敢相信。
給她備了白衣毫無反應。
叫她婚前祭奠前夫毫無反應。
如今有意把她安排在外頭,安排在那寫滿不堪的臥房,她竟還…
睡了?
聽到這消息,上一刻還在同眾賓客敬酒耍樂,尤為舒爽的顧承御忽而就繃下臉來。
做了這么多,他便是要看她氣,看她瘋,看她求饒認錯。
如今卻說她安然無恙,他焉能罷休!
“去,叫她來敬酒!”
“依屬下來看,便是叫了二姑娘來怕也是沒反應的?!笔耙徊患敝鴦由?,反是不慌不忙的往眾賓客一看而過,邊嘀咕說:“二姑娘最是看重禮教,私下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在人前呢。”
“她敢!”顧承御眼光一沉便是砰一聲猛落下酒杯:“老子叫她跪,她就得磕頭!”
第二天一早,允今安尚在梳妝,就見顧承御來了。
不知又帶了什么新招,進來后便往那軟椅一靠:“過來?!?/p>
一見他那意味不明的眼神,允今安強定了一夜的心就又咚咚打起鼓來。
其實,說不怕不怒是假的。
只是路行此處,她除了默默受著還能如何。
何況他素來喜怒無常。
昨兒在紹王府可不就是前一刻陰森瀟瀟,轉臉間卻將她羞辱到了骨子里。
但于她如今境況而言,比起恥辱,更多的是怕惹到他反給言哥兒、明澈帶來禍難。
允今安蜷住指骨掐了掐掌心,待強行定了神就起身去了。
他便將腿一伸,滿是嘲諷地看向她:“怎么,不高興啊?!?/p>
允今安無言。
“如今本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此富貴,如此地位,可不比你當初那王妃來的風光?!?/p>
允今安依舊無聲。
“既愛這地位,如今也給了你,擺著臉色又是給誰看。”
顧承御蹙了眉,然后似笑非笑道:“莫不是怪我新婚之夜冷落你,未能滿足王妃的空虛?”
他知道她素來聽不得這些,按往日,就是不受一通胡踢亂踹也少不了一個巴掌。
但如今…
顧承御只覺無趣。
頓了瞬,將手邊載滿首飾的匣子扔她身前:“這殘破之軀,莫要肖想太多,唯有錢財富貴,倒可享之不盡?!?/p>
盯了她一陣,他徐徐彎下身:“把我哄高興了,賞錢無數,至上之尊,就是受盡朝拜縱橫天下也未嘗不可?!?/p>
允今安看向他:“我要的是什么,顧侯當真不知嗎?”
語氣不重,眼底卻是難以藏匿沸著氣怒。
她動怒,他就笑。
“我說了,你聽話,他就安然無恙,想換他平安,你,就得先叫我舒坦?!?/p>
一字一頓。
顯然是不達目的不欲罷休。
允今安就看著他。
她知道自她選擇蕭霆睿的那刻起,他就恨她。
恨她入骨。
恨不能挫骨揚灰,焚尸鞭骨。
所以,她也知道從入他棋局的那一刻就再無退路,她也從未想過能有全身而退的一日。
但如今,就如今而言,面對眼前這個人。
越發咄咄相逼,越發喪心病狂的人,允今安已經找不出能適用于他的形容詞。
更不知道還能堅持幾時,能受他折辱幾時。
深深看了他一陣。
她不輕不重的落了句無藥可救就要拂袖而去,卻是當即又被他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