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今安就笑:“從前溫書不見你這般用心,這倒記得清楚。”
允澤言眉梢一挑:“姑母嘴刁,卻獨愛用那八珍糕和…”
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些什么,說到這里的時候,允澤言的動作顯然僵硬。
眸子在那最是熟悉的糕點上停了幾息,他道:“…和母親做的冬凝露,侄兒怎能不記得。”
允今安亦是一怔。
指骨倉惶的收回案下,爍爍目光分明逃離了幾圈,唇瓣卻猶在勉強維持著那極不自然的笑:
“是了。知道我喜歡,你父親還特地花了大價錢叫家里廚子去學了,偏他笨,總學不到精髓。
你父親就三五天去買一次,天熱倒罷,到了冬日里,為了叫我吃口新鮮熱乎的,也是像你今兒這般……捂著,留著,風雨無阻,從無間斷,便是忘了你要的櫻花烙,也定少不了八珍糕。
你也是個不省心的,說你父親偏疼我,一股腦兒的說合該我才是他生的,該把你扔出去才是。”
允澤言也跟著笑:“…所以,那天我就挨了揍,還是平日里最是好性兒的母親下的手,打得好狠,打了好久,生生看我求饒,去祖父靈位前下跪敬了香才算罷了。
起初我還和你生氣,好多天都沒搭理你,連你親自送的櫻花烙都給丟出去了。
然后……被母親知道了,我又挨了揍…”
聲音戛然而止。
允澤言眼眶一熱,低下頭,瑩瑩水珠噠噠落在手背。
他道:“以后,母親不會再打我了。”
一字一句緩如平洲。
卻比千絲亂麻,一寸一寸將她禁錮,絞得她直疼。
“也不會…再有人風雨無阻的替姑母買糕點了。”
提及痛心之處,兩人沒有抱頭痛哭,沒有歇斯底里。
只默默垂著腦袋。
眼淚就那樣吧嗒吧嗒直掉。
允澤言知道如今的姑母被盯得緊,也知道她如今所受的苦都是為了他。
雖說能耐有限,想要撈姑母出虎口是難,但好歹不能再做錯事說錯話叫她為難受苦。
將心情壓著,漸漸平復了些,就反去安慰她。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姑侄心痛落淚的時候,吉祥正好往里頭看了眼,然后就極懂事的拉上孔嬤嬤走遠了。
待允今安也略略平復了些,把眼淚擦了,他便把糕點往她手邊送了送:“怕是快涼了,姑母先試試。”
也不知是不是郎中從前所說的郁癥所致,其實近些日除了精神不濟,她還有些食欲不振,便是偶間想吃些什么,口味也刁鉆了不少。
便如從前最無抵抗力的八珍糕,如今看來卻是甜膩聒喉,難以下咽。
但念及是侄兒的一片心意,也就硬著頭皮取了一小塊。
卻不想才送到鼻下,剛聞見幾分味道,就突然涌起一陣莫名翻涌,哇一聲猛地干嘔起來。
允澤言心里一驚,急忙上前去扶她,邊問她是怎么了。
允今安擺擺手,正想說些什么叫他安心,卻是又突然沖來幾陣洶涌之勢,猛錯開身又嘔了起來。
“這、這究竟是怎么了,可是吃什么壞了肚子……”
允澤言慌里慌張的替她拍拍背,然后又執著帕子替她擦了擦臉。
原也沒有多想,卻在目光徐徐抬起迎向她的那瞬,他的瞳孔突然就驚顫暗涌起來。
因為一見她那痛苦緊繃的青筋,滿頭滿眼的涼汗,無力到幾近渙散的眼色,他腦子里就不受控的想起了允家傾覆的那個夜晚。
同時而起的還有當初顧承御對允家對姑母的步步相逼。
那回在姑母身上親眼所見的齒痕。
及近些日從不同人口中了解到的有關姑母所受折辱的只言片語。
允澤言當即背脊一涼。
“不會是…侯府有人想加害姑母,給姑母下了什么毒吧…”
“是不是顧承御,他、他是不是又對姑母做了什么。”
“不然、不然姑母還是別硬撐了,咱們……咱們去…”
原想說去擊登聞鼓,去告御狀求陛下做主。
但想起當今圣上太后乃至整個朝堂整個天下幾乎都在顧承御的掌控之中,他眸子里剛起的幾分星星頓時就黯了。
“…去叫郎中來看看吧。”
“如果姑母擔心隔墻有耳,那咱們出去看,我帶你去找郎中可好?”
“姑母,你別嚇我,我如今只有你了,你……你別嚇我。”
允澤言又驚又怕,手忙腳亂的亂作一團,允今安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眸子徒然一顫,扶在侄兒臂彎上的指骨不自覺的用力。
——
“聽說言哥兒來過了。”
顧承御回到府里的時候已是申時。
見允今安正靠坐在窗下小塌翻著書,借暮陽幾許,凝塵斜泄,就像靜候夫君已久的尋常婦人,唯見柔和乖巧,他忍不住緩下動靜看了會。
不過一聽他的聲音,允今安就收了書。
略過那極其防備厭惡的神色動作,顧承御略整了一下袍衣,慢步走向她:“你們姑侄難得一聚,怎么不叫他多留會。”
“侯府勛貴之家規矩多,孩子粗鄙,沒見過什么世面,難免惶恐。”
語氣不輕不重,但話里行間顯然帶了幾分情緒。
顧承御笑了下:“都是一家人還拘什么禮,未免生分。”
“顧侯身份尊貴,我等,不敢高攀。”
聞言,顧承御剛起的幾分笑意立即僵硬。
雖說她這些日總少不了些冷言冷語,但好歹顧及著猶在他掌控的言哥兒還有些收斂。
這么明目張膽的挑釁,算是入府門來的頭一回。
往她無所忌憚,甚至是含了幾分咄咄相逼的冷眼看過。
若說從前不敢確定,還抱了幾分僥幸遐想,那么到了這一刻,顧承御無法再說服自己。
她當初執意將允澤言送回允家分明就是為了防他,是為了一一贖回他手中把柄軟肋。
而他,不論再退讓再伏低,她也不會記得他哪怕一星半點的好。
允今安諷聲依舊:“誰人能有顧侯這般手段,一舉一動皆在你的指掌之中,不予退路不得喘息。
又見誰能把所謂的一家人關做籠中雀,暗無天日永無安寧。”
“我說了,你身子弱不能見風,我是為你好。”
“顧侯從前不是最厭惡虛與委蛇那套。”允今安看向他:“何時竟也成了這等下作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