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下。
允今安靜靜的昏躺在榻上。
顧承御就靜靜的守著她。
看著她那淚痕未消的眼梢,他幾欲抬手想摸摸她的臉,可一想她從一遍遍求他放了她到滿口滿話皆是恨他咒他之詞,想她早前捧著滿手血看向他那眼色,他又遲疑了。
如她所說,她恨他。
如今再以這般手段奪了她腹中子,她這輩子都只會恨毒了他。
莫說再回年少情誼,便是作戲的假面夫妻,于他而言怕也只會是再生難求。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說他心里不痛不悔是假的。
他是真的想過要留下那孩子,叫她感念他的好也好,叫她有所顧忌,心甘情愿留在他身邊也罷,一開始,他是真的想要將那孩子視如己出。
但沒人知道的是,他突然改變主意的后頭究竟是經歷了什么樣的煎熬。
——五天前——
杜家恒哥兒身染天花不治身亡。
三姐顧招娣抱著那軟趴趴的襁褓尸身痛哭了整整兩日,杜寒江便是去祠堂跪了整整兩日。
夫婦倆痛心欲絕,幾欲瘋癲。
在這樣的情況下,事情真相更是叫他們當場崩潰:原來一切并非天災,而是人禍。
這所謂人禍,便是川哥兒。
是了。
是川哥兒下的手,
一切竟是川哥兒下的手。
聽到這,眾人無一不驚。
杜秉川,杜家嫡系唯一的繼承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素日里不論是舉止言談,還是為人處事都像極了他父親,端方持重,最是剛直正派。
便是對下人,對外頭的可憐小乞,他也絕對是最為寬厚最為仁善的那個。
如今卻也是親手給異父兄弟送了染病帕子,暗里對兄弟的藥動了手腳的那個。
“一切是我動的手。”
面對親長族人的質問,杜秉川甚至不惜的分辨半句。
杜氏祠堂內,年輕稚嫩的臉龐微微揚起,深似寒墨的目光就分毫無愧的落在其生父杜寒邦的靈位之上。
“那小孽種的病,是我親手送來,
他的湯藥,是我動的手腳,
他的命,是斷在我的手中。
時至今日,我無話可說,要殺要剮,直來便是。”
寒霜目光微微瞇起,杜秉川道:“但叫我為此在列祖列宗跟前認錯認罪,爾等,癡心妄想。”
“他……是你親兄弟…”
“父親只我一脈。”
杜秉川強勢的打斷顧招娣,目光猶是片刻不離的盯著杜寒邦的靈位:“我竟不知,何時又多了個兄弟。”
“至于那小畜生,母親自甘墮落淪為旁人玩物,便要我也一并忘了昔日之辱,要我認賊作父不成!”
“你…”
“母親還是收了那做作的憐乞模樣。”
到了這個時候,素來最是敬重母親的他顯然冷戾。
莫說好語氣,就連正眼都不曾給過她半分。
“從前便是用它騙了我父親,如今,還想再來騙我?
還是又想說你是有難言之隱,委身于他不過是護我周全的權宜之策?”
話及此處,杜秉川眼底神色越發若比寒窖煉獄。
“你以為我還會信你嗎,你自甘低賤,辱我生父負我杜家。
若非看在昔年養育之恩的份上,莫說這小的,便是你———
也是我杜家所不能容!”
后頭幾字落地聲聲響,如山河啼絕,直蕩人心魄。
顧招娣踉蹌退了半步,若非事情已然發展到這一地步,她是萬萬不敢信。
不敢信這素來謙謙有禮的孩子竟能對自己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
不敢信他竟果真能狠的下心對那尚在襁褓的無辜稚子下手。
眼前這孩子,她親自教養,其父親引以為傲的孩子,從前分明是那樣良善正派。
竟也能恨她至此,狠辣至此。
見他仇恨至此,杜寒江也只覺駭人不已:“從一開始,辱你生父,圈禁你,害你母族身名狼籍的是我。
用盡手段強迫你母親,逼她妥協,逼她生子的也是我。
既是從前之事,你恨的,該討債的也該是我……”
“這里最沒資格說話的就是你杜寒江!”
杜秉川一個寒冬肅殺之色怒送而去。
原還想說些什么,但見顧招娣下意識去護杜寒江的動作,他心里當即猛墜了一下。
就那樣僵在那里,怔怔的望著那倆人。
像是捉奸當場,難堪不已。
這是何其殘忍,他的母親竟當著他的面,要去護別的男人。
護的還是那個乘虛而入,把杜家搞得烏煙瘴氣的人!
在那一刻,杜秉川原本寫滿戾氣怒怨的眉眼頓時舒展了,就望著他們夫婦極其突兀的發起笑來。
像中了邪,也不說話,就吃吃笑著。
笑的渾身無力,笑到流眼淚。
“川哥兒…”
杜秉川猶在望著他們,卻是笑聲越發無力,目光越發暗淡起來。
“終究……是我錯了。”
落寞聲兒一落,杜秉川目光猛地一戾,竟是當場往擺放在正堂的那柄長戟猛然而去。
“川哥!”
長戟毫無偏差的穿進他腹中,如芍藥綻放,藤紫色武袍瞬間浮了暗紅。
他卻痛意不覺,揚手揮開疾步而來的顧招娣,踉蹌著去抓了杜寒邦的靈位。
“父親…”
正想說些什么,卻是一張口就突然嘔出一大口血來,那身子也像是被剔了骨一般,軟綿綿的直往下癱。
“川哥兒!…川哥兒!!”
顧招娣半跪著撐住他,臉兒驚白的看了他半刻,就手足無措的要去捂那正大肆淌血的傷處。
猩血卻如泉涌,立馬又從她指縫疾滲了出來。
事情發展至今,顧招娣只覺天都要塌了。
“兒啊!兒啊!我、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我聽你的,你別嚇我,我答應你,我什么都聽你的!!
來人快來人啊!傳郎中!御醫傳御醫!!”
凄厲無助的破音狂肆響起,杜秉川只若充耳不聞,舉袖擦了靈位上的污血,然后緊緊護進懷中:
“父親……兒、不孝…”
終是沒能護住母親。
眸光逐漸一散,他滿紅指骨堪堪落了地。
旋即而來的便是那幾近撼天的哭喊嗚咽。
沒兩刻,宗祠里再傳出來的就成了杜寒江的聲音:“招兒!”
“招兒!!”
“招兒!!!”
聲聲狂囂似要震動神明,只見屋頂起了一群呼啦啦而過的烏鴉。
那天,杜寒江親自備了靈堂棺木。
三口。
兩口擺放在正堂之內,另一口則是放在略低半首的側位。
有人說,那夜他跪在正堂棺木前嗚咽不止。
說他在另一口棺木邊停了很久看了很久,最終重重的磕了三次頭。
但那夜,全程下來他都只字未語。
只知第二天再見他時,已是尸身冰涼的躺在靈堂側位那口棺木里,目之所及,便是身邊的棺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