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御雖說執拗,卻也不傻。
這么簡單的局,這么毫無掩飾的挑釁嘲諷,他自然能明白。
但是,即便他已經猜到了大概,也猜到了今夜的她定另有打算。
而他,注定有一場過不去的大劫。
但在對上她甚少予他的正眼的時候,他還是淪陷了。
他看著她,
他說喜歡。
眸子爍爍,如含星河萬丈,答得干脆利落,不帶半分遲疑。
允今安就笑了。
爍爍燈火下,她向他伸了手。
像是久別重逢的相思入骨,修長指甲不輕不重的劃過他側臉。
從烏濃眉梢堪堪落下,到灼熱滿溢的眼尾,沾滿塵土的暗影輪廓,再見微不可查著細顫的唇角。
然后轉手勾起他的下頜。
她輕聲問,她今夜美嗎。
“美。”
“比當初入你侯府,還要美嗎?”
“是。”
“日后,我都這樣妝扮,可好?”
“好。”
“那,顧郎君看我如今,再比昔年初遇,你所謂的驚鴻一瞥,何如?”
說到這里。
顧承御卻是突然不接話了。
看向她的眼神也顯然不同于前一刻。
允今安道:“所以,你也知道昔年的安兒早就沒有了,是嗎?”
“你也知道,不論作何,昔年的安兒也無人可及,便是我,活生生的允今安也沒法回頭相較,是嗎?”
“不是的…”
“不是什么。”
允今安不輕不重的打斷他。
“安兒是生是死,顧侯不清楚嗎?”
聞言,顧承御瞬間紅了眼眶。
而她就不輕不重的拖著他下頜,修長指尖抵著他喉結。
微微垂著眼,看著他,捧著他。
分明曖昧至極,落下的語氣也尤為平靜,卻是不予半分遐想:
“或許,從來就不該有安兒。有顧承御的地方,就不該有安兒。”
顧承御搖頭。
他說。
是他,是他不好。一直以來,都是他不好。
那夜。
甚少低頭,甚至從未說過一句“我錯了”的人,竟也會將一切錯處攬去自己身上。
他說,安兒始終是昔年的安兒,是他,一切,都是他不好。
他一遍遍的說是他不好,從來,就是他不好。
他說,是他不夠惜愛她,一開始,也是他不夠信她。
是他輕賤她,一次次欺她辱她。
是他一次次拉她下地獄,是他玷污她,一次次毀了她。
這些,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沒悔過,只是他明白的太晚太晚。
晚到無力補救,晚到他無法收場。
看著她冷靜如霜的眉眼,他甚至都不敢再多提一句言哥兒。
不敢說言哥兒的死當真和他無關,安兒可不可以信他一次。
不敢問她,如果從一開始,兩人之間沒有那些不堪,如果他醒悟夠早,他們,是不是還有可能。
便是事態已然一發不可收拾,但凡他不那么自私一點,給她留下后路幾分,她是不是也不至于那樣狠絕。
是不是,果真如她所說,此生最悔昔年,若有來生也不愿再多看他半眼。
他更不敢問她可曾愛過他,在她心里,可曾真正認過他。
這些日,做了夫妻的這些日,有沒有哪怕一次看到過他的好。
拿掉孩子的那瞬,有沒有一點點的猶豫,哭著求著他要留下孩子的那些話,可曾參雜著半分真心。
在他心心念念想要護著安兒的時候,安兒可想過要手軟。
時至今日,看他這般茍延殘喘,她心里可舒坦了些。
他就一遍遍的哽咽著,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看著她的冷若冰霜,看著她的朽若槁木。
她問:“所以,事到如今,在顧侯眼里,安兒究竟占重幾何?”
“至死不渝。”
這話一落,隨之落下的,還有眼梢的淚兩行。
劃過灰土滿布的肌膚,一點點落下,噠噠落在她掌心。
顧承御定定看著她,一字一頓而不失堅定道:“不論從前發生過什么,我待你如何,你待我如何,這一點,從未變過。”
“安兒,我不是不知道你恨我之深,也不是沒想過,那是場局,
但你我是夫妻,安兒,你是我的妻啊。
便是你再不肯認,便是你再恨再悔也不能否認,你是我的妻啊。
當初,小洲河邊看到你的是我,得你信物的是我,同你拜天地,結發交杯的是我,與你共育兒女的,還是我。
我,安兒…不說何頂天立地,但身為人夫,怎敢以你涉險?”
“我是真的想要和你重新開始,也是真的想和你共度余生,即便用過許多不好的手段,做了許多傷害你的事,但對于愛你,我從未停止過。”
“前兩刻,甚至是現在,我還在想,安兒,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肯,我們……”
不知想起些什么,說到這里的時候,哽咽聲戛然而止。
目光卻猶是凝在她眼底,片刻不離。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
一人滿眼狼狽,一人靜如死水。
盯他看了半晌,允今安開了口:“是嗎?”
“指天起誓。”
“那當如何證明。”
話音一落,細弱指骨突然用力,允今安往他俯了身。
與此同時,在她堪堪近前的那瞬,顧承御閉了眼。
迎來的卻不是柔軟唇瓣,而是叫他防不勝防的一陣寒涼。
其中發生了什么呢。
竟見允今安抬了腳踩著他小老二。
是了。
此時的她正單腳踩著素來最叫她煩躁惡心的去處。
雖還沒有落下實處,但就這一時而言,威脅之意已顯。
允今安垂眼看著他,就似他從前那般,高高在上的俯瞰著,狎戲著。
“若我沒記錯,顧侯對這榻間功夫甚是自信,對它,也最是寶貝。”
“莫說我沒給過你機會,二選一。
要么,把方才的話原封不動咽回去,要么……”
說到這里,允今安突然笑了聲,尾音落的懶而長。
她垂眼往他那掃了眼:“也不知在顧侯眼里,究竟是安兒重,還是它重?”
顧承御不說話也不反抗,
就無聲搖頭。
允今安也不再和他廢話。
眼梢微微一凝,下一刻就見錐心刺骨,甚至更甚百倍不止的驚痛猛然而來。
如十大酷刑齊齊上陣,他眸子頓時充了血,額頭,臉上乃至脖子上的青筋猛地繃起。
顧承御渾身打著顫,滿頭冷汗瞬間而起,白青指骨死死摳著地板,粗礪指節間回血陣陣。
分明難捱至極,好似下一刻就要氣絕,允今安卻猶覺不夠。
狠踩在他胯下的腳越發用力,每分動作狠辣至極,陰毒至極。
但她此刻的眼神不見多么猙獰,而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平靜得如同遙遙不見盡頭的深井。
幽暗,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