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顧承御幾近是踏著似血暮霞跨進了侯府大門。
額上熱汗青筋交織,眸如晦墨,臉色一陣鐵青一陣灰白,難看至極。
步步疾而壓勢,快如生風,顯然頂著狂怒而來。
允今安也當即看出了他的異常,猛地抬頭,但還沒來得及看清來者之勢,就先被他大掌徒然捉住,然后毫不留情的猛然一拽!
那瞬,在場眾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因為允今安滾下床榻的那瞬,下意識的揮了手去撐桌案,
怎料來者已是滿腔攻勢,瘦弱如骨的她哪里承受得住,
指尖就在案角那處毫不著力的一撇,帶著藥罐猛翻而下,
在那暴戾一片的混亂中,眾人甚至都能清楚的聽到她指節折損及指甲斷裂的聲音,
緊接著就是哐當一聲,藥罐里的滾燙湯水霎的往她手上盡數潑去。
她原就身子弱到了極點,再受此一難,不過瞬息她就沒了人色,又白又青的指骨也頓時泛起紅腫,隱隱現出水泡來。
顧承御卻似遠遠不夠,跨步近前一把鎖了她的喉,強勢著迫使她抬起臉。
他斥聲怒喝:“我待你不好嗎?
難道我待你還不夠好嗎!啊!?”
來者手段寸寸狠辣如狼,死死盯著她的目光似要即刻就將她生吞活剝:
“你說外頭流言紛紛,你受盡屈辱,我三媒六聘,昭告天下予你正名!
應你年少之誓,只你一人,予你無上榮耀!
想你兄嫂去的冤,我親自去為你請旨,便是眾矢之的,也不惜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替你去堵了悠悠眾口!
你說要出去,我當夜下了門禁,
你要言哥兒平安,我就應了你放他回允家,允了撤兵!
知你不喜我脾性暴躁,這些時日我為你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你捫心自問,你要何我沒給過你,這些時日,我又還有哪里對你不住?
你告訴我,
來,允今安你告訴我,我究竟還有哪里對你不住,啊!?”
說出這些的時候,顧承御顯然越發氣怒,鉗著她的指骨也不自覺越發用力,
此刻的允今安便如脫了水的魚,就任他握在掌心,肆意拿捏,肆意發泄,
但他卻似絲毫不覺解氣,分明見她已是滿臉虛汗,眼里隱了痛意滿滿,他不但沒有收手之意,而是再度猛地鉗住她下頜,深邃如墨的眸子兇神惡煞的盯著她。
他怒斥:“允今安你夠了!
這點伎倆是永遠不夠是嗎,又想做這矯情模樣哄騙我是嗎?”
眼前這人,滿額青筋,滿眼血絲,可怖得似要吃人,
可分明這些日,自從接她入侯府以來,莫說暴戾,便是重話都不曾有過,
便是今兒晨間,他還推開公務陪她用了早膳,還因著她多吃了半碗粥,他連出門都是笑著走的。
不過幾個時辰就突然完全換了副面孔,便是不用想她也知道,他是知道了。
是了,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而且,從那言辭之間,
她想他應該不會放過她,
等著她的,也絕不會單單只是如今所見的暴戾相向。
以他手段,想他從前,她不敢去想往后的日子會是何等煎熬,
也不敢想,這次失策換來的,給言哥兒帶去的又會是何等災禍,
在那一刻,允今安只覺得天都暗了。
她只是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知道,從何知道的,
她分明做的很干凈,分明什么事情都考慮過啊。
從她起初知道那東西存在的那一刻,她便想過,只要她去后院假山摔一跤,
外出的時候“不慎”跌下馬車,
或是再受人馬沖撞一次,這孽障或許就能掉個干凈。
她甚至連紅花,終生不孕的寒涼之藥都想過。
可是,不論她選擇哪個都無異于兩種結果,
——如她所愿,或是它頑強的留了下來。
前者的后果不是牽連鴛鴦羨,就是牽連言哥兒。
而后者,一定會是顧承御用盡手段逼她生下來。
時至今日,她無懼旁人的生死,卻也不想旁人因她而死。
所以,她一早就想的很清楚:若想獨善其身,想不牽連到任何人,就唯有叫它毀在顧承御手中。
這是洗清自身的最好手段,亦是對他從前的懲罰。
所以,從一開始的次次激怒,到后來的榻間挑釁,再到設法打發了孔嬤嬤,到她去求了半仙的藥。
每一步都是她的費盡心思,叫他對她下手的心思。
因為她很清楚顧承御素來自信至極,但凡是他認定的事情,但凡是出自他的手,他絕對不會再去細查。
她知道他不可能會接受別人的孩子,更不可能接受一個寫滿污點的孩子。
知道如果他下了手,他斷然免不了要對她越發虧欠越發憐憫。
便是顧承御一開始說的叫她生下來,他會視如己出,短暫的慌了一下后,她也很快明白過來,
這孩子在她腹中,他或許毫無知覺;
但當這孩子生了下來,就那樣活生生站在他身前的時候,照出來的效果完全就是另一般境況,
這孩子每叫他一聲父親,他每見他一次,每見她親近他一次,他顧承御就得憶起那事一次,心里的虧欠就能多上幾分。
而他的這份虧欠憐憫多上幾分,她替言哥兒爭取的求生退路就能勝算幾分,
但如今,
事態全然曝光,滿盤皆輸,所謂憐憫也瞬間變了味。
她不知道日后的他會如何折磨她,如何囚禁她逼迫她,
暗無天日的日子又會有多窒息。
她更不知道他如今所為的扎根之處究竟在哪,爆發點又到了何處,
是單純的把氣撒完了,就能完了,
還是早已準備好了對她的道道酷刑,把昔日之痛重回一次?
顧承御猶是死死盯著她,粗礪大掌乃至手臂青筋滿布,如蜿蜒毒蛇,鮮活得可怖。
允今安就被那手死死鉗著,被半仰著頭看著他,
此時此刻,
鴛鴦羨中,兩個人,一高一低,一強一弱,形勢早已拍定,
但在這一刻,在瞧著昔日最是疼惜的小模樣就這樣紅著眼圈對著他的眼的時候,他感受到的不是其它,而是滿滿的挑釁,
仗著他愛她,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挑釁。
仗著他拿她沒辦法,故作矯揉的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