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精靈妖怪，并非全都無害的。
誠然這“有害”是以人類的角度而言，在霍山蛇妖，生存繁衍即為利，凡人或是其他生靈乃是餌食，人類修家的喊打喊殺才是害。
立場不同而已。
倘若白筱筱還是山中一棵小竹子，這蛇妖十年八年也不會入侵她所在的木溧山，她自然管不著旁人死活。但如今她化了人形，又是天問山弟子，和“人”站在同一邊，也是應有之義。
何況她本心就是個“人”呢！
是以身為妖而去除妖一事，對于她來說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只是該如何找到這妖物的蹤跡……
一眾弟子聽了她對蛇妖的解釋，都不免有些心悸，離那張“劉少爺的皮”遠遠的，看都不敢看上一眼。
但劉夫人眼見管家等人把屋里東西一一搬出來，在院中縱火焚燒，想起自己兒子，不免悲從中來，抱著那被棉被卷起來的“皮”，大哭著不肯撒手。
白筱筱心里一動，走上前去，手里掐了個法訣，一股內息便圍繞著那張“皮”轉了兩轉。
“這妖物逃了！”
眾人都猜得出來，這張“皮”是妖物蛻下來的，只是不知那附體了劉少爺的妖物是被許沁留下的丹藥符篆滅了靈識，還是僥幸逃生。
聽到白筱筱的話，一眾弟子都驀然一驚。
“你能查到蹤跡么？”梅輕雪急急問，“我們快追！”
被無塵君留下的九名弟子，三名琴心境，六名鳳初境，偏偏是剛入門一年的兩個一境小弟子，最為躍躍欲試。
其余的師兄師姐們哪還好意思落后！
一群人都不會騰云之術，白筱筱也就不曾駕云，施了追蹤訣，帶著一行人穿城而過，急匆匆地跑向城外。
正北，霍山。
……
無塵君被白筱筱一言提醒，情知自己除掉妖蛇母體之后，沒再詳查蛇卵是否清除干凈。倘若當真有一兩枚被人撿走，這蛇妖之患仍有復發泛濫的可能。
她帶著許沁和龐非重返山中，先找到了蛇妖洞穴。此地雖已被真火焚盡妖氣，但施個還原咒，也能探出些線索。
龐非二人見無塵君施咒片刻便皺起眉來，不禁生出些不詳的預感。果然無塵君沉聲道：“有凡人來過此地！”
對于霍山蛇妖的習性，她以往也有所耳聞，早想到凡人會將蛇卵誤認為寶石，好奇拾取。既然有凡人蹤跡，只怕現下蛇妖靈識已侵入人身了。
“那……那該如何是好？”
無塵君緊鎖了眉頭，掐了個追蹤法訣，便示意二人跟上。剛走了片刻，只聽前面山路上腳步聲響，三人都是一驚。
“無塵教授！”顏文博和左丘祿一先一后跑了來，見到他們便面露喜色，“白師妹追到那妖蛇靈識的去向，我們正要來稟告教授。”
無塵君心里一沉，又是一松，暫時沒有開口，只聽著兩人把劉少爺的事簡單說了。
果然如此！
看來他們是來得晚了些，已有蛇妖分化的靈識傷了人命。算起來那劉少爺將蛇卵帶回家也是幾天前的事了，就算祈福之時當場發現，也已無救，無塵君倒不會因此過分自責。
所幸者就是那蛇妖剛一附體就被丹藥符篆鎮住，不得已逃回了霍山。否則劉家不但劉少爺，全家幾十口恐怕都不能幸免。
倒是那白筱筱，該說不枉是吸收了幾百年日月精華的妖身呢，亦或不愧是陳院長的弟子？名義上不過一個小小的外門弟子，居然知道妖蛇靈識分化附體，還一直追蹤到這里，這等本事，沒準還在許沁甚至是龐非之上。
一邊想著，無塵君便急急問：“其余弟子都在哪里？”
“我們分頭進山，想先找到教授和兩位師兄，再想如何對抗那妖物。”顏文博道，“想來大家都離此不遠。”
“咳！”無塵君心里登時猛跳了兩下，只覺得事情不妙，“你們膽子也太大了！留在這里不要動！靈渡，你和他們在一起，不可擅離。龐非和我分頭去找人，先把他們都帶到此地，再慢慢商議！”
就算白筱筱是個另類，其他弟子最高也只有二境，手中又缺少法器符篆，深入山中著實危險。
龐非見無塵君神色凝重，答應一聲，便朝著山路盡頭奔去。
……
白筱筱斜睨了一眼一直緊跟在身旁的梅輕雪，不由得輕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這小公子平時被人捧得慣了，再早熟也是個少年心性，立刻脫口質問。
“我笑梅公子明明百般看不上我，卻偏偏要和我做一路走。”白筱筱一邊搜尋著那極為隱匿的妖氣，一邊淡淡道，“那蛇妖是妖，我也是妖，你就不怕我們狼狽為奸，把你給害了？”
話說得尖刻，卻不是她的首創。方才大家商量著分頭走時，司蘿那兩個女弟子目光閃了幾閃，就跟上了彭義、尹飛宇那一行。
袁芳苓因與梅輕雪有些交情，還過來悄悄勸他，聲音不大，卻剛好讓旁邊的白筱筱聽了個全部。
如今她也只是重復一遍罷了。
梅輕雪聽出她嘲諷之意，神情一僵，跟著臉上騰地漲紅了，厲聲道：“我可沒這么想，你休要誣賴我！”
“沒有，我就是問問。”白筱筱笑道，“你干嗎非要跟我杠上？”
“你……”梅輕雪突然頓了一下，才道，“你不過仗著有個好老師，連第三境都過了，我就是不服氣，怎樣？”
白筱筱啞然失笑，笑了兩聲，又覺得無奈。
旁人哪知道她那位“好老師”是怎么教她的！
修為她是有的，竹妖的幾百年日月精華如今都為她所用，學法術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何況她正牌老師在她識海里，一個傳神，施法要訣盡皆領會，效率也是奇高。
但除此之外，就是她夜以繼日的修煉。
她一直住在九曜峰上，和這些同門鮮少有過交集，是以他們也并不知道：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她在修煉；在他們下課玩鬧的時候，她在修煉；在他們睡覺的時候，她還是在修煉。
誠然她不需要飲食和休息，也算是開了個外掛，但在這個外掛之下，仍然是她數倍乃至于數十倍于同門的努力。
不提這些，僅僅是她識海中那位老師向來沒幾句話，卻在她修習失誤或遲遲不得開悟時流露出來的那種不經意的嫌棄，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而另一位老師，之前在飛星洞里閉門不出，現在則在千凌洞里閉關不出，從見面第一天起，對她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嗯”。
這就是他們眼里的“好老師”。
白筱筱在心里吐槽了個夠，才又重新綻開一個笑容。
“也不怎樣。”她說，“我管不了你服不服氣，就像你也管不了我多快突破第三境。各憑本事，就完了。”
梅輕雪顯然把她的話當成了挑戰，眉梢一挑，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各憑本事！”
話是這么說，現在他們這一路只有兩個人，白筱筱自然不放心他，探路之時便走在了他前頭。
梅輕雪果然又不服氣，上前兩步拉住了白筱筱，正要開口，卻見她目光驀地一閃，沉聲道：“小心！”
話音未落，一陣帶著腥臭氣息的旋風猛然拔地而起，離兩人也只有七八尺之遙。
白筱筱不及思索，反手一推，將梅輕雪推得倒摔出去，自己想摸乾坤囊時已來不及，只得迅速掐了個法訣。
一道風障擋在了她身前，但因事出倉促，看起來十分薄弱的樣子。
她也不管能不能擋得住，轉身就跑，幾步跑到梅輕雪跟前，見他還沒爬起身，一把揪住他衣襟拖著。
“喂你……你松手！”梅輕雪被摔得亂七八糟，又被拖著跑起來，整個人都暈頭脹腦的，不禁叫道，“你放開我，分頭跑！”
白筱筱是會騰云術的，要是分頭跑，她就可以駕云了。
這是梅輕雪危急時刻的第一個念頭。
然而白筱筱毫不領情，回頭就罵了他一句：“逞什么能呢！你跑得了？”
真是一點面子都沒給小世子留。
梅輕雪氣得正要反唇相譏，猛然間只覺得她手臂一甩，竟然又將自己甩了出去。
與此同時，他們身后那道薄弱的風障也早被妖風摧毀。白筱筱腳步稍慢，登時被那股旋風卷了進去。
“喂！你——”梅輕雪吃了一驚，當下顧不得許多，反手掏出身邊那個裝符篆的匣子，將所有符紙都抓了出來，一古腦地向妖風丟了過去。
“噗”的一聲輕響，并不比戳破一個肥皂泡的聲音更大。
那些不知道有什么用，就被梅輕雪胡亂丟出的符篆，只是剛剛擦到妖風的最外緣，就頃刻化成了灰。
然而，下一刻，妖風散去。
一條巨大的，通體赤紅的大蛇出現在梅輕雪面前，蛇身下半盤踞，上半高高昂起，足有十余丈。身形之粗，恐怕兩人合抱都抱不過來。
三角形的蛇頭上，正中有一塊明顯的黑色花紋，顯然是這妖蛇“黑章”之名的由來。
一雙瞳孔豎直狹長、綠瑩瑩的蛇眼，便向梅輕雪這邊投來陰狠的一瞥。
梅輕雪只覺得手腳都冷得透了，四肢僵硬，沒有一點力氣，只能站在那里凝望著它。
“不自量力……小雜毛……”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響起，發自巨蛇口中，不似人聲，倒像是吞吐蛇信的嘶嘶聲，“死……”
梅輕雪渾身戰栗著瞇起眼，等待這妖物的一擊。他心里清楚，憑自己的力量，根本連抵抗都做不到。
然而半空中有誰叫了一聲。
“孽畜！別囂張啊！……”
巨蛇驀地彈了下身體，緊跟著從頸部以下飛速地旋轉著盤曲起來。
這時梅輕雪才看清，一個纖弱的身影正攀在它身背之上，此時已陷入了重重盤起的蛇身中。
粗大冰冷的蛇身只是一繞，就從雙腿一直擠壓到胸口。白筱筱奮力地舉起雙手，不讓自己完全被蛇身綁縛住，但整個身體都開始咯吱作響，好像已經被壓斷了幾根肋骨。
她沒有去看梅輕雪，而是將目光放在了正和自己對視的蛇目上。右手緊握成拳，左手則開始掐動法訣。
“咔”的一聲。
白筱筱眼前一黑，隨即意識到，巨蛇的身體又收緊了一下。
那雙綠瑩瑩的眼睛陰沉地盯著她。
“我說過……不自量力……”
如果劉老爺夫婦在場，當能聽得出，這蛇妖的聲音與劉少爺有七八成相似。
白筱筱卻沒時間想那么多，只是用力咽下了一口血，左手手指掐動，法訣成形。
“敕！”
就在巨蛇鮮紅的蛇信向她面前襲來之時，右手張開，現出掌心中一張符篆。
霹靂一聲，幾有成人手臂粗細的蛇信應聲而斷！
驚雷自白筱筱手中綻放開來，一舉擊斷蛇信，又擊穿了蛇妖的一只眼。
驚天動地的嚎叫間，蛇妖身形散開，白筱筱的身體便像一片樹葉般掉落下來。
“砰”的一聲響。
清醒過來的梅輕雪急急跑上前，一時不知道該扶還是不該扶，只得問道：“你沒事吧？”
“少……廢話……”白筱筱亂七八糟地躺在地上，也分不清身上到底哪里疼，只是還記得指間夾著的另一張符篆，“把這個……打出去，快點！……”
第一境的小弟子，畫符是畫不來的，就算法訣也沒學多少。但好在梅輕雪出身非凡，家里專養著法師，自小也學了如何驅動符篆。
雙手手指翻飛，法訣掐動，梅輕雪一把抓起那張符篆，照著巨痛發狂的蛇妖扔過去，口中一字響亮：
“敕！”
刺目的白光之下，巨蛇扭曲的身體驀然一僵。跟著那白光便如抽絲一般，化為千萬縷極細的光束，從頭至尾，將蛇身包裹起來。
蛇妖在光束之下掙扎、翻滾，發出驚人的嘶吼，但仍無法掙脫這白光編織的牢籠，身形漸漸縮小。
白筱筱和梅輕雪就看著方才不可一世的巨蛇，被光牢一直壓制到尋常蟒蛇大小，再也不能動彈了。
“你居然……”梅輕雪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都變了調，尖利得不成樣子，忙咳嗽一聲，“你竟還有這么厲害的符篆……”
“是……老師的……”白筱筱有氣無力地回答，剛一吸氣，就忍不住嗆了口血出來。
“廢話！”梅輕雪白了她一眼，“我還不至于誤會是你自己畫的！”
白筱筱十分想笑，但胸口劇痛，只好忍了回去，過了一陣才道：“即便如此，我也算又嬴了你一回，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