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城不記得后來發生了什么。他記得白筱筱那充滿溫柔的表白，和同樣溫暖的懷抱，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究竟是正視自己的內心，給了她一個回應，還是習慣性地、冰冷地拒絕了她……他什么都不記得。

修為境界高深、在修仙道上堪稱高山仰止的人物，竟也有迷惑不知所之的時候。

等他冷靜下來，發現自己正獨自待在飛星洞中，周圍并無一人。

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場不可思議的狂想。

只是他伸出手來，就看到手中還握著一塊月白色的手帕，上面帶著點點干涸的血跡。

那是方才白筱筱在他咳嗽時替他擦拭嘴唇的。那種柔軟的感覺仿佛還停留在他唇上，揮之不去。

他依稀想起來，白筱筱臨走的時候，說她要去極北之地，找水仙宮求取靈霄龍牙。

靈霄龍牙是北地特產，千年一見的珍稀藥材，說是水仙宮的鎮宮之寶也不為過。

且不說白筱筱要靈霄龍牙做什么，也不說水仙宮是否還留存著這種罕見之物，她這樣一個小姑娘，又有什么辦法，能從水仙宮手上得到這東西？

對了，她已經不是自己剛收入門的那個小弟子了，在世人眼中，她是修行不過短短三年就突破乾元境，曾擔任過大周國師、為周國皇帝祛邪除穢，又回歸天問山成為掌門親信的后起之秀。

青萍真人既然要讓她當接班人，該有的聲勢，都會給她做足。

而她自己，也不再是山林間那個剛剛奪舍了竹妖的異界少女，不到兩年的下山歷練，她的眼中早就充滿了自信和決斷。

這樣一個女孩子，她無論到哪里，都能夠獨當一面了。

然而在陳青城的心目中，卻總還留著剛與她見面之時，她一臉驚訝、卻又堅決地要幫自己去給門宗傳訊時的模樣。

她是那么善良和堅強的女孩子。

她把目中所及之事都看作是她的責任，也包括他。

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愿意再連累她……

陳青城深知自己的狀況，即便門宗中已經決定，由碧游元君來接任他執劍院長的職位，但他知道，有朝一日，他還是要去做他該做的事。

他也早已把那件事視為自己的責任。

在這一點上，白筱筱和他算是志同道合，但她又何嘗不是他想保護的人呢！

讓他一個人去犧牲，也就夠了……

陳青城凝視著手中那塊染血的手帕，忽然唇角一挑，再次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

在他出神之際，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擊聲。

在萬籟俱寂的深夜里，這聲響還是顯得十分清晰。

陳青城心里竟不由自主地一跳，手指也一下子握緊了。

門上響了兩聲，就被靜靜地推開了。

飛星洞的大門向來是不上鎖的，以陳青城的修為，自然也沒人會鬼迷心竅來找他的麻煩。

不過門既然關著，能推門而入的，也只有和他熟識的那幾個人。

青萍真人，碧游元君，蘇摯，這是和他同代的幾位師兄弟。

一百多年前，多了一個荀溪。又三年前，多了一個她。

“她”。

會是……“她”嗎？

飛星洞中沒有任何燈火，但陳青城還是毫不費力，就看到那個正走進來的身影。

身材不太高，但絕對不矮，雖然步伐沉穩，卻總是能流露出一種風流瀟灑的態度。

“蘇師兄。”

陳青城輕輕舒了一口氣，起身行禮。心中有一種莫名的空虛感，但同時也有些解脫。

他怎么會癡心妄想到這種地步！

好歹也是天問山第一代傳人，眾多門人的表率，他這做老師的，還沒有她一個小弟子拿得起放得下。

蘇摯快走兩步，趕到陳青城面前，先回了同門禮，隨即一把托起了他的手臂，很是親切地搖了兩下。

“你看你，身體又不好，咱們兄弟之間，何必如此多禮！”

一邊說，一邊扶著陳青城坐下，自己則很不見外地坐在了他身邊。

對于蘇摯的熱情世故，陳青城其實從來就沒有習慣過。

就像他剛才說的話，仿佛面前不是個太清境的修家，而是什么書香門第的病弱公子一般。

陳青城就算在剛剛回山、行動不便之際，單是用術法，也能讓自己看起來行動如常，對修行也沒什么損害。這樣的關心，實在有些錯位和多余。

不過蘇摯一向是這么客氣而周到的。

陳青城不止一次想過，如果當年蘇摯滿師之后，沒有留在天問山上，而是回返人間，去世俗中尋他的一席之地，說不得要比現在風光許多。

總不至于像現在這般，身為天問首徒，卻只能屈居青萍真人之下，做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副掌門。

論起在修仙道上的名氣，更不如境界修為獨步天下的陳青城了。

這些事，陳青城也好，青萍真人也好，固然是不在意，但誰也不能肯定別人就能不在意。

可蘇摯這幾千年來就一直這么笑呵呵的。

“我聽說小竹子又下山去了？”他還這么笑著問了一句。

陳青城心里有些奇怪，白筱筱前往水仙宮的事，顯然是稟過掌門的，怎么蘇摯的樣子，倒像沒有正式得到消息，反而要來自己這里打聽一二。

因而就只是“嗯”了一聲，算是個含糊的回答。

蘇摯笑容更加深了些，望著陳青城搖頭道：“你呀，就是性子太冷了些。小竹子的心意，莫非你一點都不知？好容易她回來了，怎么還讓她東跑西跑的。”

陳青城自問以自己的表現，還不至于引發師兄弟們的矚目，蘇摯這么肯定，也是因為當初白筱筱下山之前的真情流露而已。

“她……”他斟酌著道，多少也有些敷衍，“我跟她……畢竟有師徒之份……”

話只說了一半，就發現意欲的撇清，反倒成了欲蓋彌彰，后半句也就說不下去了。

蘇摯終于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同門兩千余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么心虛的樣子！”

心虛……么？

何止是心虛，簡直是無法面對。

陳青城暗暗抱怨著自己，剛想再說些什么，忽然之間，肩上傳來一陣尖銳刺骨的劇痛。

他驚愕地抬頭盯住了蘇摯，這個向來溫和謙恭的大師兄，已經長身而起，站在他面前，將兩道百煉穿心鎖釘進他肩頭琵琶骨之中。

“蘇……師兄？”

眼前的人是蘇摯沒有錯。他們同門四人，在一起生活了至少兩千年以上，沒有什么冒充的貨色能騙得過彼此的眼睛。

但蘇摯為什么要……

還沒有想出答案，陳青城只覺得眼前一黑，幾乎在這突如其來的重傷下昏了過去。

然而蘇摯一只手扣在他額頭，一道攝神符咒直接打入他識海。

陳青城只是身體重創，真識并無損傷，這攝神術對他來說沒有什么實際的作用，卻恰恰能令他保持清醒。

蘇摯的目的，也僅僅在于此。

“我沒有多少時間，下手重了些，還望你體諒一二。”這位素來八面玲瓏，待人從來沒有失過笑容的院長，此刻的表情于平靜中頗現出幾分猙獰，目光灼灼地注視著曾是修仙道第一人，卻因傷勢纏綿、被自己得了機會一擊制住的陳青城。

“現下我再問你一遍：小竹子下山究竟有何目的？”

他伸手猛地一扳，讓只能虛弱喘息的陳青城仰起臉來，語氣中帶了些狠毒的味道。

“好好地回答我，北辰——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