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濁水街。
本該繁忙的時段，路面卻只有稀少的木推車經過，上面載著麻布覆蓋的貨物。
胡安走在這條頹靡荒廢的街道上，一邊觀看弗洛雷斯導師給予的紙條，一邊根據上面的指示尋找薩迪克的住所。
約莫二十分鐘后。
他終于摸到一棟老舊住宅前，這棟兩層高的樓房，散發出懷念的腐敗氣息。
“是這里沒錯。”胡安打量著羊皮紙上的地址編號，還有周邊的環境：“盡管是平民區，但他的家境沒比我好多少……”
同樣是兩層的樓房。
但唯一的區別，便是以前的達利家是自行搭建的，而這里則隨歲月逐漸破敗。
正因為兩者的相似，讓胡安不其然地代入到雙方的共同點，仿佛有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畢竟沒人想獨當劣勢異類。
正當他抬起手打算敲響大門時，卻在半空驟然靜止，思緒回到今天的早上。
…………
“啊啊啊啊！！！”
驚慌的尖叫響徹學生宿舍的前堡。
一位正前往其他分院的女學生，在距離前堡的不遠處被嚇得跌坐在地，她驚恐地指著倒在石梯口的薩迪克。
當時的他昏倒在地，臉色煞白。
一抹慘然的血跡占滿了半張臉，紅白相鄰仿佛臉皮被剝落，駭人的血滴如同花瓣般盛放，在他周遭生成嫣紅的花叢。
隨著阿曼達和數名仆人趕來，薩迪克被緊急送到前堡內接受治療。
其后謠言迅速傳播，越來越多人聚集在血跡處看熱鬧，紛紛討論起事件。
有人推理出一個愛恨情仇的故事，也有人認為是貝爾特王國的奸細所為，甚至有的腦洞大開，斷言與迷宮的幽靈有關。
隨后不知道從哪里傳出消息，受害者被明確地指出是薩迪克的事實。
消息也很快傳到胡安身邊。
當時他剛換好衣服出門，正準備前往美術學院上課，脖頸上卻多出一鏈條。
而在那被施法加溫的制服下，正掛著一枚被黑荊棘包裹的紅寶石，鏈條是由黑金屬打造的細鎖鏈，散發著古樸氣息。
該項鏈稱作【罪孽之心】，正是昨晚與地獄領主格萊瓦交換的超凡物品，也是祂所講的其他選擇與獎勵。
不過胡安總覺不對勁，這名字怎麼就像臨時改的一樣，還以為被忽悠了。
而且價格一點也不便宜，總共要花一個初階學徒靈魂和十個凡階靈魂。
“媽的！這還是獎勵嗎？”當聽見格萊瓦的報價后，差點讓胡安心絞痛死去，但在最后還是忍痛交換：“真香！”
項鏈隱藏著格萊瓦的力量，能讓胡安在十五分鐘以內，達到進階邪術學徒的強度，從而掌握更強的精神力與魔力。
不過項鏈的效果也有一定的限制。
除了只能使用三次，并且沒有新法術可供使用以外，代價便是每當使用過后，靈魂將會進入衰弱的狀態。
不過能夠通過靈魂交易恢復，可以說是為了他這種超凡體系而設計。
與此同時。
在得知薩迪克被襲擊以后，胡安馬上反應過來，瞬間聯想到布萊恩的報復。
可是他很快就冷靜下來，先是去敲擊隔壁的房門，確認無人回應才離開。
“先不能這么快下結論，目前的訊息都只是各種謠言。”等他為了查證而被阿曼達趕走后，立即趕往美術學院驗證。
可是等到課堂開始，胡安仍然沒有看見薩迪克的出現，甚至連馬切伊一伙也沒有出現在課堂，他的心情頓時沉下來。
四個小時后。
直到課堂完結他們也沒有出現。
而弗洛雷斯依舊沒有任何解釋，仿佛打從一開始他們便不存在一樣。
所以在宣布結束時，胡安毫不猶疑地上前詢問：“弗洛雷斯導師，薩迪克．史帕克難道真的是……”
弗洛雷斯緩緩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邀請他到私人辦公室。
等到兩人進入四樓的辦公室，像平常一樣坐在書桌的兩側對視，等待弗洛雷斯泡好紅茶后，放下銀匙才算正式開始。
“薩迪克確實被襲擊了，但現在已經沒什么大礙，而馬切伊只是純粹缺席，他們與這次襲擊沒有直接關系。”
“現在告訴我你的想法吧。”弗洛雷斯優雅地抿了一口紅茶。
胡安也同樣抿了一口，味道先是有點苦澀，緊接著是一陣回甘，然后又毫不客氣地拿起餅干，邊咀嚼邊整理措詞。
盡管對于被導師坑了稍稍不爽，但他當時也抱著利用泥巴社的想法，所以整體來說算不上什么大問題。
“只是應該怎么去推導，才不會暴露我已經跟凈化派鬧翻了。”胡安謹慎地思考，盤算著以后能談個好條件。
但正當他這樣想時，剛伸出去拿餅干的手被弗洛雷斯擋住，并緩緩說道。
“我想你已經被倦入社團之間的紛爭了吧，不用再隱藏了。”弗洛雷斯嘴角帶著微笑，仿佛看著小孩在努力掩飾。
“靠！這你也知道？”胡安嚇了一跳。
隨后他面不改色，語氣平靜道：“怎么可能對導師您隱藏，要不是您我可能到現在都無法讀寫，我對您的敬仰……”
“等等……”胡安頓時大驚，感覺自己昨晚好像要舔出職業病來了，然后幡然醒悟接著修正道：“我覺得是凈化派所為。”
“怎么說？”弗洛雷斯提起白瓷杯，臉上依舊友善，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因為他們的處理手法。”胡安瞥一眼弗洛雷斯的反應，然后才放心說下去。
“如果是單純襲擊的話，根本不應該在宿舍附近發生，因為雙方的打斗，很可能會驚動到前堡內的超凡者。”
弗洛雷斯在這時稍微神色異動，仿佛想起某件難纏的事或人。
“再觀察被發現的位置，那里幾乎是出入宿舍的必經之路，既容易被發現又容易獲得救助，因此可以確認對方不是想要他的命，當中必定另有目的。”
“而目前唯一造成的影響，就只有在學生間四處傳播的謠言，尤其影響到與薩迪克同樣家境不好的學生。”
“甚至我隱約覺得，那些指認出受害者的消息，也是他們有備而來的。”
胡安雙手放在桌上，交叉互握，身體微微向前傾，堅定地作出結論：
“所以我認為這是一個警告！一個針對所謂低劣學生的警告！這正好符合凈化派的理念，尤其是紅騎士的凈化派。”
胡安沒有把話說完，其實他更認為是凈化派的某人想要警告他自己。
“嗯，說得不錯。”弗洛雷斯不置可否地稱贊胡安的推理，但沒有給出答案。
“那學院的處理是……”胡安試探道。
弗洛雷斯抬手打斷他的話，眼神里突然閃過一絲不悅：“我可以跟你說，學院已經暫停調查這次事故。”
“居然……”胡安若有所思的樣子。
“不過你可以放心，有人已經踩到某位大人物的底線，近期都不敢亂來。”
“放心嗎？”此時的胡安可沒有類似的想法，他覺得自己只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而且從本質上來看，他與被自己連累的薩迪克，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弗洛雷斯感受到胡安情緒低落，于是又給他倒了一杯紅茶：“你要記住這不是你的過錯，只是局勢的無奈而已。”
“就算沒有你，在薩迪克顯示出他的價值之前，也一來樣會被欺負。”
“這就學院里……不對，是在整個藝術界寄生許久的惡之根所致。”弗洛雷斯閉上眼頓了頓，最后還是決定這樣說。
“你說的惡之根，是指貴族與平民、富人與窮人之間的鄙視鏈嗎？”
“鄙視鏈？確實是個不錯的詞。”弗洛雷斯對胡安的造字能力一直很滿意。
“但不止這樣；王權與地方的關系，貴族與教會的博弈……”他說到一半便停住不愿說下去：“一時半刻說不清楚。”
隨后兩人一同沉默，空氣突然安靜。
“要是還覺得內疚的話，那通知薩迪克的家人的任務就交給你吧。”
弗洛雷斯突然遞來一張羊皮紙，上面寫著薩迪克的資料與住址，詳細地講述他在下城區只有一位母親的家庭狀況。
“想要懺悔也好，贖罪也好都隨你。”
“好，交給我吧。”胡安把羊皮紙收入懷里的口袋，便站起來打算離開。
等到他半只腳已經踏出門外，卻突然扭頭說道：“他的治療費用我來出吧。”
只見弗洛雷斯微笑搖了搖頭。
“既然在學院內受傷，這些費用當然由學院負責，這方面我還是能作主。”
胡安沒有說話，只是頷首回應。
………
………
“唉，終究要讓她知道。”
思緒從記憶回到現實，靜止在半空的指骨最終落下，敲擊在大門上。
篤、篤、篤。
這幾聲敲門，在胡安聽來份外沉重。
“是誰啊？”一位臉色蠟黃的瘦削婦人應聲開門，她眼睛深深地陷進了眼眶，透露出疑惑和不安的神情。
“請問是史帕克夫人嗎？”胡安脫下貝雷帽點頭示好，顯得溫文爾雅。
“是的，你是學院的學生吧。”婦人立即認出他身上的制服，然后仿佛從虛弱的身體里，硬擠出一絲親切笑容。
“我叫胡安．達利，很高興認識您。”
正當胡安準備把來意告訴她時，卻被婦人搶先一步：“原來你就是胡安啊～”
“你是來找薩迪克的吧。”婦人的語氣突然變得更加親切：“我常常從他那里聽說過你，真的很感謝你送的肉干。”
“聽說過我？肉干？啥玩意？”史帕克夫人的話，把他聽得云里霧里：“呵呵，夫人您太過客氣了，小意思罷了。”
胡安有點尷尬地回應，雖然不知道薩迪克做過什么，但這樣說準是沒錯。
“請進來吧，他應該黃昏前會到。”史帕克夫人側身邀請胡安入內，然后略帶不滿地埋怨道：“這孩子真是的，邀請朋友到來也不說一聲，還約這么早。”
“那我打擾了。”他覺得進屋慢慢把薩迪克的情況說出來也好，起碼這位瘦弱的母親要暈倒時，還能倒在桌上。
就在胡安踏入屋內的瞬間，第一眼的感覺卻不是房子有多么破舊。
反而被那些墻上的畫作所吸引；有靜物畫、風景畫、人像畫等等，包含了素描與油畫兩大類別，主題大多以溫暖為主。
譬如家畜的舔犢之情、地平線初升的冬日、小孩坐在父親肩膀的雀躍……
“這些難道是？”面對他的提問，史帕克夫人毫不掩飾內心的自豪：“這些都是薩迪克的作品，不掛著實在太可惜了。”
“確實太可惜了。”在此時此刻，薩迪克越是優秀，胡安的負罪感就越強。
史帕克夫人見胡安感興趣，便逐一講解這些作品的由來，而且對他這個兒子的朋友愈加喜歡，人又好看說話又好聽。
差不多半個小時后，才終于結束。
她雖然不懂得專業術語。
但依靠生活經驗和對兒子的了解，倒是把薩迪克的想法完整地表達。
胡安看著這些平凡的題材，心里某處柔軟的地方在微微顫動。
他沒想到每天在學院被負欺的人，居然還能發現這么多世間的美好，揮動傷痕累累的手臂，畫出如此溫暖的作品。
不過直到最后，胡安依然沒有把薩迪克遇襲的事情給說出來。
他只是隨意找了個理由解釋，然后在史帕克夫人一臉懵圈的情況下，放下幾枚銀幣便匆忙離開。
他現在的內心極度不爽與混亂。
但不是單純的憤怒與仇恨，當中還混雜了不甘、無力、悔恨等等負面情緒。
恨不得把始作俑者，用匕首一點一點凌遲處死，可是理性卻告訴他不能，至少目前還不能，他還需要待在學院。
“真他媽憋屈！”胡安眼中閃過紅芒。
仿佛體會到他的心情，晴朗的天空驟然下了一陣大雨，但又很快就消停下來。
最后胡安低頭不語，戴上兜帽往城東貧民窟趕去，在映照天空的水坑上，踏出以點成線的陣陣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