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女子能把杏黃色的道袍穿出道韻來。

此時的岳辛卻一身杏黃色的道衣。

她的五官素凈立體，鼻梁嬌俏，眉心是一道仿若朱砂繡成的紅紋。

她的眼角內(nèi)銳而成一雙桃花眼。

但是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卻把那種嫵媚感壓了下去，內(nèi)蘊(yùn)出一股英氣來。

那股英氣多一分則剛，少一分則柔，不多不少，恰到好處。

岳辛目光流轉(zhuǎn)，驀然間停在了蒲團(tuán)邊上的那盞長明燈上。

燈火如豆，靜謐地燃燒著。

岳辛忽然嘴角一翹，齒如含貝，笑道：“遁法？有意思。”

“師姐，看出什么了？”

一個一身紅衣的小丫頭湊過來，兩只溢滿靈氣的大眼睛咕嚕嚕地轉(zhuǎn)著。

“沒什么。”岳辛笑意斂去，清冷道，“我們走，他跑不遠(yuǎn)。”

……

李青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身在何處。

在祠堂里目睹那紙鳶代步的一幕時，他的心頭便閃過一抹靈光。

當(dāng)下便誠心靜念，默默觀想。

驀然間身形一輕，仿佛掙脫了某種束縛。

然后他便看到了坐在蒲團(tuán)上的那個人。

這不是我。

仿若是撞破了樊籠，扯斷了金鎖，他心念剛動，這一縷念頭便忽然生出光來。

這廂靈光一閃，靈臺里的那枚火種忽然拉成一條長線，跳躍著投進(jìn)蒲團(tuán)邊的那盞長明燈里。

星輝灑落，成了一座橋。

一頭連著闌珊燈火，另一頭則遙遙伸向不可知的遠(yuǎn)方。

耳邊傳來祠堂外的說話聲。

他輕輕邁步，踏上了這座星光鑄成的橋。

整個身影剎那間融進(jìn)星光里，仿佛滴水融進(jìn)了大海，波瀾不起，無影無蹤。

再出現(xiàn)時，已然到了一條大河河畔。

……

夜幕下月色如水，卻照不出李青的影子。

遠(yuǎn)處是萬家燈火，近處是淙淙流水，蛙聲蟬鳴交織成一片，卻愈發(fā)透出一股寂寥來。

李青張目四顧，不知西北。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無來處，無歸途。

李青心中忽然生出悵惘，那種孤獨(dú)感剎那間滲入了靈魂，甚至比前世眼簾里的空洞虛無還要磨人。

“前無見古人，后無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

“好一個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

一道清冷的聲音伴著月光送到了李青的耳邊。

李青心頭一驚，猛地轉(zhuǎn)過身子，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何時已然站著兩個人。

一個道姑，身后負(fù)著一把紅傘，月色下遺世獨(dú)立，道盡風(fēng)流。

另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一身紅衣，艷而不媚，清靈脫俗，一雙寫滿好奇的眼睛正打量著他。

李青知道，她們應(yīng)該便是王家請來降妖除魔的高人。

我居然成了妖魔？

李青自嘲的笑了笑，開口道：“我沒有害人。”

“我知道。”

聞聽此言，李青心中一定。

他看著道姑，問道：“你知道？”

道姑還沒有答，紅衣小姑娘便搶著道：“當(dāng)然。你身上又沒有怨氣，一看便知。”

說著小姑娘反而向著道姑問道：“師姐，他居然三魂俱在，而且靈智不昧，這可真是稀奇，怪不得可以奪舍凡人軀體為己用。”

李青聞言趕忙道：“我沒有奪舍。一間屋子已經(jīng)沒了主人，我不過是借住幾天，怎么能說是奪呢？

而且即便如此，也不過是機(jī)緣巧合，不是我有意所為。萬望兩位仙人明鑒。”

紅衣小姑娘好奇道：“仙人？那是什么人？”

這是重點(diǎn)嗎？

李青無奈，心下卻生出疑惑來，連仙人都沒聽過？

不過此時卻不是計(jì)較之時，眼看著這小姑娘不靠譜，他只能把目光投向道姑身上。

岳辛道：“三魂俱在，一靈不昧，而且有遁法傍身，想來你生前也必是同道中人，只是為何會淪落至此？”

李青拱手拜道：“這卻是仙…您想岔了，我生前不過是一普通人，遭了一場大火，丟了性命，再醒來時便已經(jīng)到了此方地界，我實(shí)在是不知其中緣由。”

“罷了。”岳辛道，“那你可知道王家公子的魂魄去了哪里？”

李青搖頭道：“不知道，我醒來便已經(jīng)在王朗的軀殼里了。”

頓了頓，李青又道：“不過，聽說王家公子是投河溺水而亡，或許魂魄丟在了河里。”

“河里沒有。”紅衣小姑娘搖頭道：“我們沿著他投河之地上下游尋溯十里，并不曾見到他的魂魄。”

李青聞言無奈攤手，“那我便不知了。”

說到這里，李青忽然心頭一動，說道：“或許可以問問王家老夫人。”

岳辛眉頭皺起，問道：“王老夫人？她肉眼凡胎，又如何知道兒子的魂魄在哪？”

李青道：“我只是心中疑惑，自從醒轉(zhuǎn)之后我連話都沒跟老夫人說過，她是如何知道我不是她兒子的？”

岳辛聞言微微頷首。

關(guān)于這點(diǎn)，老夫人確實(shí)未曾說起過。

王老夫人到了桃山只說是兒子被人占了身子。

至于王府的老管家，恐怕連自家少爺換了個芯子都不知道。

岳辛斟酌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回去問過再說。你跟著一起來。”

李青聞言錯愕：“啊？”

“你且放心，等此事終了，自然放你離去。”

岳辛言罷，又對紅衣小姑娘說道：“紅袖，你跑一趟，回觀里取一副宣紙。”

“好！”

紅衣小姑娘應(yīng)好的余音尚在耳邊，月光下已然看不到她的蹤影。

李青心中好奇，卻也只能強(qiáng)行按下。

岳辛看他欲言又止，開口道：“道友，你觀我這師妹遁法如何？”

李青正要開口，夜色里，月光忽然勾勒出一道人影來。

眨眼間，那名喚紅袖的小姑娘已經(jīng)手持一卷宣紙，再現(xiàn)于人前。

紅袖皺皺瓊鼻，得意道：“怎么樣？比你如何？”

李青雖然不知這瞬息之間小姑娘跑了多遠(yuǎn)，但只是眼前一幕已然足以稱奇，連忙拱手，驚嘆道：“玄之又玄，神乎其神！我不如也！”

“算你識貨！”紅袖哈哈笑出聲來。

將手中一卷宣紙遞給岳辛，問道：“師姐，要宣紙做什么？”

岳辛不答，只讓紅袖將宣紙展開，不過三尺，紙質(zhì)卻瑩白如玉。

她伸出手，也不見她掐訣，無形無色的月光卻被她攏在手里。

青蔥指尖亮起一抹柔光，指尖勾勒，光便灑在宣紙上。

不過片刻，岳辛向著李青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李青。”

岳辛輕輕頷首，指尖撫過宣紙，清冷的聲音融在月色里：

“我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夠完結(jié)此事，若是日月周轉(zhuǎn)，恐傷了你的陰神，便委屈你寄身在此吧。”

李青這才朝著那宣紙上看去。

那是一幅畫。

只見大河如玉帶，繁星之下，一道身影煢煢孑立，身后的萬家燈火更襯出幾分寂寥來。

那身影五官俊秀，身姿挺拔，一雙眸子深邃悠遠(yuǎn)，此時仰望天宇，仿佛映出了一條星河，透出幾分如水的溫柔，卻又執(zhí)著而堅(jiān)韌。

李青打量著畫中人。

一種別樣的情緒在心中升起。

那人陌生而又熟悉。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貌。

原來這就是我。

李青心中涌出一股感動來。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打通了某種竅穴。

那竅穴不在身內(nèi)，向外去尋，卻又不在身外。

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他只覺得神清氣爽，豁然開朗，不由得哈哈一笑，吟道：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關(guān)牢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今日方知我是我！哈哈哈哈！”

岳辛頷首贊道：“好一顆修道真種子！”

“李青拜謝！”

李青躬身一拜，當(dāng)下身形一縱，融在星光里。

星光攀上那以指作筆，以月光為墨所勾勒的丹青里。

畫中的人影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