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無法想象一個人心中沒有念想，只一個人離群索居，在這孤寂清冷的山包里枯坐修行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或許就像是他孤零零地站在大河之畔，仰望星空時的那種感覺，尋不到來處，覓不到歸途，仿若天地之大，一人而已。
那比他做個瞎子還要磨人，因為那個時候他有家人父母，可以聽電影，聽小說，他的腦子里活著那些鮮活的人兒。
而不是只有一個人，孤零零地看這漫山的桃花。
桃花再美，能抵得過內心孤寂嗎？
李青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寬慰面前這個清冷的女子。
反而是岳辛看著開得正艷的桃花，清冷一笑，“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能做一棵樹，頭頂是天，腳下是地，只要朝著太陽努力地生長，心里什么也不用想，時光也不過只能刻下一圈圈年輪。
什么時候樹根朽了，樹干枯了，那就埋進土里，或許會化作石頭，但生來就是無心的木頭，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為什么要做一棵樹呢？看不到五色，嗅不到六味，吃不了人間煙火，甚至它連動也不能動。
若是有一天它忽然有了念頭，卻只能把自己的枝條伸向更高的天空，把自己的根系沒入更深的地下。
那樣實在是沒什么滋味了。”
李青感嘆著，他忽然有些心疼面前這個清冷的女子，或許就像是前世別人看著瞎了的自己，即使他們本身都不需要這些善意的憐憫。
他輕聲道：“其實你該多笑一笑的。你笑起來很美，這漫山的桃花也不及你半分。”
岳辛愣了愣，沒有說話。
“能生而為人，其實是一種幸運。沒有念想，就創造念想。
就像我，前世是個瞎子，我就特別想看一看這世界。
當我從棺材里爬出來的時候，我看到了這片天地，即便她是如此陌生，但我想著，即便當時就死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再后來我在大河之畔遇見了你，我要謝謝你，謝謝你畫的這幅畫，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模樣。
我當時就在想，這世界何其厚待于我！
即便我已經只剩下一縷孤魂，
但只要我還是我，只要我在這世上多存在一刻，
我就能看到更多曾經不屬于我的新奇的風景。
當我看到你以紙鳶飛天，虛空生水，
當我看到那位張真人能夠一劍八百里，
甚至連我自己都可以借一豆燈火、一縷星光而遁的時候，
我知道這世上或許存在一種奇妙的修行，
或許有一天，我不用在藏在這幅畫里，
我可以真正的出現在陽光下，
我可以頭頂著天，腳踩著地，
去嘗一嘗這個世界的吃食，去摸一摸這漫山的桃花，去聞一聞花草的芳香，
甚至，如果可能，我想要找一找回家的路，
我想見一見我的父母，我想親吻他們額上的皺紋，
每每念及此，我的心中總是洶涌澎湃，不能自已！
這方天地，這個人間，三千丈紅塵，八百里風雨，
她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玄奇，我如今向往而不可得，但我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我會做到，我可以做到！
就像那位張真人的劍一樣，無論前方是荊棘還是坎坷，百折不撓，九死不悔！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半道上了，我想我會是笑著的。
岳真人，人是萬靈之長，生而為人，何其幸也！
我不知道修行到底是什么樣的，但若是只是孤零零一個人，整日里枯坐殘山，餐風飲露，我想，那樣的修行，實在也沒什么滋味了。”
李青有生以來第一次說這么長的話，他的大半人生都困在一方小小的屋子里，他什么都看不到，眼簾里藏著的是永恒的虛無。
他本就是個孤獨清冷的人。
或許是同病相憐，也或許這就是他要對自己說的話。
岳辛略顯茫然地站在山巔，下意識地伸出手，仿佛要捉住風里的聲音。
一時間無人說話，很安靜。
……
與山下漫山的桃樹不同，道觀里只有兩棵樹。
一棵是桃樹，另一棵也是桃樹。
此時的桃樹下，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
一個道衣芒鞋的道人，另一個是一身紅衣的紅袖。
紅袖奔過來，像一只調皮的小鹿。
她抓著岳辛的袖子，嬌聲道：“師姐，你終于回來了！”
岳辛摸摸她的小腦袋，看向邁步走來的道人，頷首施禮：“觀主。”
道人點點頭：“回來就好。”
“觀主此行達成所愿了嗎？”
道人微微搖頭，但卻笑起來：“雖未找到，但也快了。”
頓了頓，道人笑著看著岳辛：“反而是你，看來帶回來個有趣的人兒啊！”
岳辛取下身后紅傘，紅傘張開，傘下站著個青年男子。
李青看著面前的道人，這便是教出那位張真人的觀主嗎？
他連忙躬身施禮：“見過觀主。在下心慕修行，這才懇請岳真人帶我上山，求觀主慈悲，允我拜入門下，愿為觀主奔走，任憑驅使。”
道人上下打量著李青，饒有興味道：“哦？心慕修行？我剛剛倒是聽到有人說修行實在沒什么滋味啊！”
李青聞言有些尷尬。
岳辛上前一步，躬身道：“觀主……”
道人揮手打斷了她的話，又打量李青一眼，“三魂俱在，一靈不昧，難得，難得！”
他看了一眼岳辛手里的畫，“我聽你說，你不想寄身在畫里？那也簡單，尋一新亡之人的軀殼，借尸還魂就是。”
李青道：“實不相瞞，之前正是借了別人的軀殼才引來了岳真人，而且畢竟是他人軀殼，若是寄居就舍與在畫中也沒什么不同了。我想著，修行之路玄奇，必有重塑肉身之法才是。”
道人略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好奇道：“你覺得修行是什么？”
李青有些疑惑，但還是老實道，“我想象中的修行者，修行到了極處，可以摘星拿月，乾坤摩弄，長生住世，不老不死。”
道人摸索著下巴，沉吟半晌。
旁邊的紅袖已經跳起來，驚呼道：“摘星拿月，長生不老，你可真敢想！”
“為什么不敢想？”道人應了一句，朝著李青道，“不過，登天易，摘星月難，長生易，不死難。即便是你想要重塑肉身，也不是易與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