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暖陽,沒有暖氣的清冷夜晚。
織襪廠門口,不久前出了一身汗的路行遠三人,只能抱緊雙臂,通過不停跺腳來取暖。
比起早有預料,帶著厚實衣服的小商販可要悲慘的多。
放在有錢就是大爺的后世,織襪廠對待客戶的這種方式,早不知道倒閉了八百回。
也就是物資缺乏的現在,才使得這些人眼睛長在了腦門上。
路行遠一邊跺腳,一邊嘆息著。
“大兄弟....”
溜達了一圈的猥瑣臉再一次來到路行遠三人身邊打聽情況時,紡織廠的鐵柵欄開了一絲縫隙。
猥瑣臉話沒說完,哧溜一下跑了,速度比兔子還快。
與此同時,織襪廠門口仿佛瞬間變成了一鍋沸水,喧囂聲不絕于耳。
一沓鈔票遞進大門,一袋袋編織袋襪子從門內遞到門外,交易便算完成。
手頭緊的商販掏不出太多錢,幾十塊,百十塊的貨,織襪廠也賣。
路行遠親眼看到了猥瑣臉用20塊錢換了小半袋尼龍襪,高高興興的走進了黑夜里。
喧囂聲來的快,去的也快。
李德江聯系的那位氣功主任,終于在最后一個小攤販走后,背著手出現。
路行遠三人憋著股氣將三輪車推進車間,
下完貨,李德江心懷愧疚的說道:“路哥、大潘,你們回去吧,我這幾天就住在這里,東西不到手堅決不走。”
“你個外人,別人能讓你住里面?”路行遠質疑道。
李德江回道:“一個人沒事,何況我給了幾千塊錢加工費。”
“行吧。大江,一定讓員工按照我的圖紙做,尺寸方面按照咱們事先商量好的來,質量啥的盯準了。”
路行遠說完,領著潘才出了車間。
黑夜里,潘才一邊蹬著三輪車,一邊對蜷縮在車里的路行遠道:“要我說,剛才你應該囑咐大江,待在襪廠的這幾天順便籠絡點人,看你們這架勢,以后開廠是一定的,不如早做準備。”
路行遠搖頭笑道:“廠肯定會開,但不是現在,不提別的,就憑國營廠的分房待遇,咱們現在也給不了啊,不是多給點錢就能把人招來的。”
潘才知道路行遠說的是事實,只能心下嘆息,過了一會又問:“我聽大江說,幾千塊錢的加工費,基本就是那個氣功主任的好處費?”
路行遠笑問:“不然呢?”
“媽的,這世道怎么這個樣子,這些人就該槍斃。”潘才罵完,咬牙切齒的蹬起自行車。
路行遠聽了,只是緊了緊衣服,沒去評論潘才的這份嫉惡如仇。
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是只分黑白的,只論黑白的也走不遠。
至于他個人,守住心里的那份底線就好了。
幾個小時后,路行遠與潘才在燕科院門前分手。
回到寢室,朱大腸、孫大圣鼾聲震天,他的上鋪亮著一絲火光,路行遠將床上的肯德基桶移到床頭柜上后,躡手躡腳的上了床。
捂上被子后,路行遠小聲問趙國章道:“天不早了,咱還不睡,是不是有啥心事?”
趙國章回道:“沒啥,睡過一覺了,起來抽根煙。”
路行遠顯然不信,他們嘴里的趙老大,其實滿打滿算也就十九歲,這個年齡正值身體機制最佳的時候,除非陋習太多,不然基本都是一覺到天亮,連夜尿都很少的。
“有事就說唄,一個寢室要住四年的兄弟,有啥不能說的,非得憋在心里干啥?”路行遠側著身子沖趙國章道。
“我媽抱幺妹上集時追拖拉機,把腿摔壞了,下午家里打來電話,醫院說要做手術。”趙國章說完,整個人已經躲在棉被下嗚咽了下來。
聽到這里,路行遠急忙翻身坐起,拽過床尾的褲子。
褲兜里是有他今天剛才李德江那拿的500塊錢,200多件束身裙在秀水市場賣光了,幾千塊錢的收入他取了500出來,是真的還沒捂熱。
揭開趙國章被子的一角,路行遠把錢塞了進去后,輕聲道:“趙老大,拿著吧,我暫時就這么多,你先想法子寄回去。”
趙國章從床上坐了起來:“蠻子......”
“咕噥”上了床后,路行遠向趙國章擺手道:“別說啥感謝的話,不至于。咱們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誰還沒聽過一文錢逼倒英雄漢的故事,錢拿著,啥時有啥時還,我自己不用啥錢,家里也留夠了。”
趙國章頷首道:“行,我不跟你矯情了,這錢本來就是要向你借的,只是你后來說柜子空了,我才一直沒張口。”
“沒事,沒事,睡覺吧,眼看天都要亮了,我這一天市區到郊區,郊區到市區的跑了幾十里地,累的夠嗆。”
路行遠說完蒙上被子,306寢重新恢復寧靜,黑暗中趙國章滿目晶瑩。
三兩小時過去,新的一周開啟。
路行遠疲憊的進了課堂,一天下來,他接連的哈氣被輔導員韓訓逮著了好幾回,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通暴風驟雨般的訓斥。
啥學習態度不端正,枉費含辛茹苦把他養大,供他讀書的父母,有失有志青年這個身份,對他未來能否把華夏建設成社會主義強國持懷疑態度。
路行遠人都傻了,仿佛自己成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人。
“那咋辦嘛,我也要吃飯,也要老婆的嘛。”
路行遠心里腹誹,表面卻點頭如搗蒜,允了好幾個保證。
可沒剛等他計劃好,健身褲出來的這幾天,一定要在韓訓面前老老實實幾天,王雄的電話來了。
“啥,你在哪,綺春園,你跑那干啥,睡覺?”
撂了電話,路行遠借了輛自行車直奔綺春園。
綺春園屬于圓明園的一部分,原本也很殘破,但聽說去年剛修建完成,具體變成了啥樣,路行遠沒去過,也不知道。
綺春園離燕科院不遠,到了那不久,路行遠就找到了,正在看一對年輕男女練習跳迪斯科的王雄。
荷花池旁已經抽芽的柳樹下,路行遠沖坐在皮包上的王雄開口道:“王老板,你是不是來早了,我記得,我當時講的好像是四五月份啊。”
瞄了眼路行遠身上的夾克衫和黑色皮鞋,王雄呵呵笑道:“我也沒說一定要做你的生意啊,只是乘著這會閑,跑來瞧瞧首都這邊怎么樣。”
說完,他施施然起身,不動聲色的將屁股下的黑色皮包拍了拍后,接著往胳肢窩里一夾。
“這倒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路行遠想了想,王雄這話沒啥毛病。
“來幾天了?有找到啥好的出手機會。”路行遠問他。
“有,前幾天在那個秀水市場見人賣那種瘦身的裙子,我覺得不錯,拿到偏遠些的城市,絕對有賺頭,可惜賣的人說貨沒了。”
王雄說到這,嘴上只嘆可惜了。
路行遠訝異道:“這也能撞上?那束身裙就是我的貨啊。”
王雄瞪著路行遠:“啊?”
“別啊了,你說的那個裙子沒錯的話確實是我的貨,不過也確實沒了,咱們這會別談裙子了,談談褲子的事。”
與一個好的賺錢機會失之交臂,王雄表現的很痛苦,但最終還是一點頭道:“好,那就談褲子。”
“我的這個褲子名字叫健身褲,跳迪斯科的那女的,如果穿了我這個褲子.......”
路行遠對健身褲的宣傳還沒結束,離兩人不遠,圍繞荷花池的小廣場一角便喧囂了起來,引得不少人往那匯聚,連練習迪斯科的兩人都被吸引了過去。
“走,我們也去瞅瞅,褲子的事等會邊吃邊說。”
和很多老百姓一樣,王雄身上竟然也存在著熱鬧大過于天的惡習,路行遠無奈,只好點頭隨他往人群處走去。
沒法子,客戶就是上帝,看王雄胳肢窩里的那個厚實的皮包,這還是個大客戶。
“你這女孩子看上去挺精明的,怎么這么不懂事?他得了癌癥,除了氣功能治好,去醫院頂什么用?”
“他剛剛差點暈倒,你們沒看見?我只聽說醫生能治病救人,沒聽說過練氣功也能治病救人,他身體出了問題,本就虛弱到了極點,你們還一直催他練功不給多休息,這是加速他病情。”
人群內,一幫中老年人和一位女孩正在對壘,面對著女孩后背的路行遠聽的分明,這是又遇上氣功大師了,還是一裙氣功大師。
“娘的,運氣這么背,怎么總遇到這些人。”
路行遠暗自嘟囔時,就聽那幫氣功大師急躁了起來,指著亭亭玉立的女孩罵道:“胡說八道,我們的純陽功,練到基礎層就能強身健體,練到中期就能骨如鋼鐵,身輕如燕,可以飛墻走壁......”
實在是聽不下去的路行遠往王雄身后挪了挪,捏著嗓子嘲諷道:“骨如鋼鐵了,還怎么身輕如燕,你當你是飛機啊。”
“哈哈。”
綺春園新建不久,這里又臨近各大高校,沒事來這里的多數是唯物主義者的學生,本就厭煩氣功這套沒法讓人信服的東西,這會聽了路行遠的嘲諷全都笑開了花。
一群中老年人氣沖沖的望著人群:“誰。”
路行遠又不傻,不僅沒自告奮勇的出去,甚至不動聲色的往人群里縮了點。
可下一刻,看到原本背對他的女孩轉過腦袋看來時,他硬著頭皮走了出去,隨后對著一幫中老年人一抱拳。
“仙路盡頭誰為峰,一見無始道成空,在下無始天尊門下三弟子道長空!”
路行遠嘴上說的順溜,心里卻無語道:“我的梔枝啊,你沒事老瞎打抱不平干啥,想整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