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愧聞言正了正臉色。
他當然知道，鐘鯨是為了他那個“以命相保”的好友來的。
云愧沒說話，仍那副淡淡的神色看著他。
鐘鯨一時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望著他有些犯難的撓了撓頭，“聽說……趙振勇如今在你府上？”
云愧一雙覆著山間薄霧的眸子，深邃不見底。
看了鐘鯨好一會兒，道：“海圳，是想替他求情吶。”
不是問句，這話帶了太多的惆悵，他說的很輕，可是每個字又都很重，砸在聽的那個人心上。
鐘鯨咬了下牙齒，望著他鄭重的點了點頭，“是。浮山，振勇他不是壞人，我雖不知他為何這樣做，但想來也多半是無心之舉，我不求你放過他，只求你下手輕一些，也留他一條命。”
無心之舉……以命相保……
這兩個詞在云愧的心頭來來回回的繞著，想著。
他就這樣維護趙振勇？！
“我總要給云逸一個交代。”云愧垂落下眸子，話說出口，帶著淡淡的寒意。
他甩下袖子，背身站過去，顯然已然是對這件事不想再談了。
“什么交代？”鐘鯨追問。
“你就這么怕我要了他的命？！”云愧蹙了眉頭，“還是說在你、你們這些人眼中，我云愧十惡不赦，殺慣了人，我這桃花塢就是吃人的血窟窿，凡是到我這桃花塢中的，都別想活著出去？！”
“那你鐘海圳不也來了這么多次，哪一次是沒有好好活著出去的么？”
云愧恨極了，這人怎就這般逼著他？
他知道，這人是他換命也要保的兄弟……難道，他還真的會叫他去換命么？
房間中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兩人各站一邊，誰也不說話，誰也沒動。
云愧立在窗邊，看著風一吹，漫天漫地的下著桃花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山林十萬桃樹只知道紛紛揚揚的落著花瓣，這桃花塢中的景色從未變過。
與日俱增的，只有世人對桃花塢的恨，對云愧的恨……
貪墨斂財、驕奢淫逸、殺人無度；到如今，狐媚惑主這樣的話也出來了。
世人皆善，人間獨生了云愧這一只鬼。
只盼著他早日死了，送他下地獄去償命、去贖罪。
云愧沒發覺雙手已經摳進了桃木雕花的窗沿里，扎破的手指正往外冒著血……
鐘鯨也只自己剛才是急過頭了，話說的狠了。
想要解釋卻因著不知道該怎么說，而在原地愣了許久。
好半天過去了，才遲遲走到云愧邊上，“抱歉，是我心急了……”
“我不會傷他性命的，云逸還活著，我沒理由要他的命……云逸同他無冤無仇，不該遭此罪過，這是他欠了云逸的，他不該好好給云逸一句道歉嗎……他是大平朝的臣子，他的罪該如何罰自有大平律法決定，桃花塢不會罰他，我更不會！等他給云逸道了歉，我自然會放他出塢。”
云愧望著滿庭院的落花，眸光冷的透徹。
這番解釋下，鐘鯨也長長舒了一口氣。
云愧緩緩轉過頭來，“鐘鯨，我問你一個問題。”
見他點了點頭，云愧才開口：“倘若，那日云逸被趙振勇攔住，沒來得及請動太醫，我病死在桃花塢，你會……怪他嗎？”
云愧猶豫了，他本想問的是“你會難過嗎”；可是他怕這個問題后面的答案，鮮血淋漓，他不敢問……
他云愧做盡了惡，他死了，全天下的人都要擺宴慶祝的。
鐘鯨眉心一跳，他是沒想過這個問題的；更沒想過這種可能。
若是云愧不在了，再也見不到這個人笑盈盈的往自己面前堆桃花酥的樣子……
鐘鯨不知為何心口竟如被一記重錘砸下，忽然痛的喘不過氣來。
從初見，這人就一直笑盈盈的跟在他身邊“海圳”的叫著。
若有一天……
不會的！
不會的！
“你不會死的！”他竟叫出聲來。
“沒有這種可能，云愧你別亂想，也別亂說，你……你這不好好的在這嗎，怎么會死呢。”他強扯出來的笑容，很丑。
可好像只有這樣笑著，才能平復心中那陣陣傳來的痛感。
明明他才是那個見慣了馬革裹尸粉身糜骨的將軍啊……
戰場上人吃人的樣子他是見慣了，斷頭喪命這樣的事情更是司空見慣。
可他為什么那么怕，會怕眼前這個人消失……
云愧更深的摳著窗沿，指尖被扎的鮮血淋漓。
“所以，你會不會怪他？！”云愧緊緊盯著他，一刻也不愿意放過，又追問了一遍，他只想知道這個答案！
他只要知道……
“會。”鐘鯨回答。
這就夠了，云愧的心沉了下來，手指上的力量也漸漸松開……
所以，什么“以命相保”都不重要了……
什么“無心之舉”也都不重要了……
他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受了冤屈，被人傷了，害了，還有一個人會走到他面前，替他擋著，為他去對抗這個世界。這一切，就足夠了。
他云愧是只鬼，也是在這世間有人護著的鬼。
他緩緩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眼底一片澄明，清亮的眸子柔柔的看著面前的人。
“我帶海圳去看看我那匹汗血寶馬吧。”他偏了偏頭，笑道。
鐘鯨看著面前忽然變臉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蹙著眉頭看了半響，只想這人是不是被什么鬼魂附了身，前一秒和后一秒，竟天差地別！
云愧才不管他呢，推著人就往門外走去，“我帶你先去看馬兒，然后我們去喝酒！我家的桃花釀最是特別了！”
鐘鯨：？？？
云愧打了個口哨，不一會兒便聽著馬蹄聲漸進，一匹血紅般的馬兒如一道閃電奔赴過來，仰天長嘯著停在了云愧面前。
一站穩就開始用頭蹭云愧的掌心，溫順的將腦袋貼在云愧身上，鼻息噴薄在他脖頸間，親昵的樣子實在可愛。
“紅棗兒，好棗兒別鬧。”
云愧撫了撫它的毛，將頭靠在馬脖子處親了一口，“這就是你剛才稱贊的好馬兒，它叫紅棗。”
鐘鯨：“馬兒是匹好馬，就是這個名字……”
云愧看著他，彎了彎唇角笑道：“我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