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以前的我，打我記事起，就幫助舅舅舅媽搞雙搶。

1969年的夏天，正是雙搶季節。

在短短的一個月，我們要和老天爺搶時間。

全年溫度最高的時間里，把成熟的稻谷收回家，田里換種晚稻秧苗。

在那個年代，耕田用牛。

收割、耕田、脫粒全是勞動力。

七月的天氣，那太陽叫個毒??！地上的石子曬得滾燙。

舅舅舅媽為了躲避太陽的高溫時間，天才剛剛亮，就帶著七歲的我，早早的在田間開始勞作。

避開了高溫，可田間的蚊子和螞蟥讓我記憶憂新。

“快點??！何得了！要下雨了！”

急性子的舅舅總是催我和舅媽：“手腳放快點，再快點?！?/p>

舅舅催得急，我就加快動作。不小心鏈刀割到左手的小手指頭，鮮血直流。

我不敢喊哎喲，也不敢叫痛，馬上把小手指頭放進嘴里。

舅舅看見了：“何得了，何得了，怎么搞的，手指被割出血了?！?/p>

“催死、催魂??！只有一雙手嗨！”

舅媽對舅舅從不示弱，總要強過舅舅。

最后舅媽干脆放下手中的農活，坐在田埂上，大聲罵舅舅：“你這個砍老殼的，汽車、火車壓死的，不得好死的……”

“你娘的，你娘的，你再罵看看……”

舅舅急忙沖到舅媽面前，舉起手好像要打人的樣子。

“你打，你打，有本事你打死我……”

農活本在進行中，被舅舅這一擾亂，徹底攤患了。

我小手指頭一直在流血。

舅舅舅媽吵架越來越兇，顧不得看我一眼。

我用右手的大母指和食指按住左手的小手指，快步回家找外婆……

外婆知道舅舅舅媽吵架，也沒多問我。

外婆只是說：“你舅舅舅媽吵架是常事，你手被鏈刀割出血要立即跑回來。”

心疼我的外婆，拿起柴火爐里的草灰溥在我的小手指上：“還痛嗎？千萬別下水，感染了就不好?！?/p>

我的小手指被外婆用布包起來。

外婆馬上用米湯水沖雞蛋，端給我吃，邊說：“米湯水沖雞蛋可以補血，快吃完，血就回來了……”

剛才看著舅舅舅媽吵架的模樣，我心情糟糕透了。

家里這么多事要做，時間大珍貴了。

舅舅舅媽還浪費時間，把時間當發泄的工具。

在外婆身邊，一切壞事怎么可以變成好事……

外婆帶我回衡陽城里家后，我在向東小學上二年級。

每年暑假，正是雙搶季節。

我都和外婆回鄉下幫助舅舅家雙搶。

我和外婆在一起，無論多苦多累，都只有幸福和快樂。

“外婆，我想穿裙子回鄉下?！?/p>

“好的，知道你愛漂亮?！?/p>

“不是的，外婆，在田里插秧，裙子方便，好卷起來。”

可我又怕鄉下的小伙伴會笑我。

以前在鄉下時，外婆給我買新裙子穿。

小伙伴們都笑我：“衡陽妹子，半邊臉，穿裙子，沒穿褲子……”

回到城里后，同學們都穿裙子，我更加喜歡穿裙子了。

所以我再也不怕，小伙伴笑我穿裙子。

我穿裙子好漂亮??！

外婆也喜歡看我穿裙子。

每一次放暑假，我都穿著漂亮的裙子，和外婆一起，坐著免費的大貨車，回老家邵東。

那年的夏天特別熱。

我和外婆坐在貨車上，駕駛室是個大烤箱，我們同駕駛員師傅坐一排。

一路上我不敢多說話，外婆時不時的從紙包里拿出糕點放我嘴里。

雖然暈車，但我很開心，和外婆在一起總是無比快樂。

貨車很快開到邵東。

準備下車時，我發玩有一只涼鞋不見了。

“外婆，我的鞋呢？”

“鞋在你腳上啊?！?/p>

原來大貨車的駕駛室不密封，我的一只鞋早就跑出去玩了。

外婆一點也沒責怪我。

外婆笑著說：“沒關系，我馬上去幫你買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外婆??！我都生自己的氣，您怎就不怪我呢？”

“崽！這不是你的錯，再說生你的氣，鞋子就回來了嗎？”

外婆隨時在教我做人的道理。

下車后，外婆扶我坐下說：“你坐在這等一下，外婆馬上就回來?！?/p>

外婆立即去給我買鞋。

看著外婆手上拿著漂亮的涼鞋回來，我高興極了。

因為我從來沒有穿過新鞋子，都是姐姐們不要的鞋給我穿。

外婆說：“快穿上，看合不合腳，喜歡嗎？”

“外婆，你真好！我太喜歡了。”對著外婆的臉親了一口…

我穿好新涼鞋，感覺腳好舒服，踩在地上軟軟的。

我高興的牽著外婆的手，洋洋得意的走在邵東街上。

“寶貝，肚子餓了吧，外婆帶你去三舅食堂吃飯。”

“好的，去邵東機械廠?！?/p>

我的三舅舅在機械廠當廚師，外婆說：“你三舅知道我們去，特意留了菜《青辣椒炒肉》”

“好的，我好喜歡吃三舅舅炒的菜，特別是《青辣椒炒肉》”

好幸福??！穿新鞋子，吃青辣椒炒肉，還和外婆在一起。

三舅舅見到外婆和我，高興的說：“快坐，坐大貨車省錢，但辛苦。”

隨后，三舅舅端出了大盤的青椒炒肉，我口水都流出來了。

想起在家時，常吃大白菜炒油豆腐，能數清楚的油豆腐，姊妹們當肉吃。

外婆說：“崽啊！快吃肉，要吃飽?！?/p>

我大口的吃肉，心里想：和外婆在一起有快樂，還有美味…

外婆只吃辣椒，沒吃一塊肉。

我夾塊肉放到外婆碗里，外婆在夾辣椒時，又把肉放進菜碗里…

從邵東縣到老家有二十里路。

吃飽肚子的我和外婆走得很快，不知不覺就到家了。

“外婆，您看，我們家門口的棗樹?！?/p>

“終于到家了，我寶貝真能吃苦，走起路上比外婆還歷害?！?/p>

“因為外婆沒吃肉啊！”

“累了吧，睡覺前要泡腳，明天會更辛苦。”

第二天我和外婆就投入了緊張的雙搶。

外婆的任務主內，除了做飯燒菜，還有很多很多雜事要做。

我的任務是和舅舅舅媽下田收稻、插秧，摘黃花菜。

中午的太陽像烈日一般，我背著背簍，戴著草帽。

走到黃花菜地旁，看見金黃黃的大片黃花像鹽蛋黃一樣，一陣香氣飄來，我被陶醉了。

趁著我的好心情，我馬上摘黃花，好像在摘《映山紅》我開口唱起來，風兒也來了。

不知不覺我的背簍裝滿了黃花菜。

回家，卸貨，再回來……

想起小時候第一次下田干農活，螞蝗貼滿了腿，我哭得直叫。

現在從田間上來，順手就把螞煌一根根拔掉，沒當回事。

每天雙搶回家，看到外婆做好飯萊以后，就給孫輩們洗澡。

我知道外婆在家里做的事，比我們還多，其實外婆比我們更辛苦。

我連忙過去幫助外婆，外婆搖手，還心疼我說：“崽，你累了，快吃飯休息。”

吃到外婆做的可口飯菜，再累心里都甜。

忙碌的雙搶總讓人喘不過氣。

因為家里勞動力不夠，請鄉下親人們幫忙。

外婆總是好茶、好飯、好招待。

親人們走時，外婆用碟子裝瓜子，漏掉的瓜子，外婆再用手抓一大把放進親人們的口袋…

各家各戶的雙搶都忙得熱火朝天。

五舅家卻發生了不幸的事。

現在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五舅娘為什么就尋短見(跳塘)死了。

那天，雙搶回來快到家時，我看見曬谷坪旁邊有一具女人的尸體。

我嚇壞了，而且女尸體赤裸裸的，身上沒有一根紗。

好在外婆及時發現了我，馬上拉著我走開……

我不明白生命為什么如此脆弱？

出門時五舅媽還好好的，我回家時五舅媽就成這樣子了……

五舅媽怎么會沒穿衣褲呢？

外婆牽著我的手，邊走邊說：“崽啊！別怕?！?/p>

外婆用手在我額頭上摸三下。

到家后，外婆邊做事，邊耐心的對我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雙搶期間每家都不容易。不管多大的事，要想得開，沒有過不去坎。生命只有一次，不能拿命賭。你舅媽尋短見是給別人看的，是嚇唬人的。五舅媽為什么就真的跳塘了呢？她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一男二女)，這是不負責任，自私的人。自己一死百了，孩子們怎么辦?。】蓱z之人必有可狠之處啊！”

聽著外婆的細說，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外婆永遠不要死，我害怕…”

“有生就有死，外婆在天堂也會保佑崽…”

為什么鄉下很多女人，想不通就吃農藥，尋短見。

是因為沒有文化，解不開自己心中的疙瘩？

還是習俗，或是老祖宗遺留下的壞毛病？

帶著這個疑問，我心隱隱作痛。

我對生活觀察的更仔細了…

一分耕耘，一份收獲。

幾許汗水，幾許成果。

雙搶讓人豐衣足食。

雙搶留下來的隱痛像烙印一般，在我生活的歲月里留下抺不掉的痕跡。

第16章滿外婆

我邵東老家的滿外婆是個五保戶。

在邵東老家十個外婆里，滿外婆是排在第十，所以叫滿外婆。

壽命最長的滿外婆九十二歲時，因吃糯米粽子太快，被窒息而死。

母親說：“那天是端午節，大屋里的九嫂子送粽子給你滿外婆吃。粽子好大一個，里面有肉又香。你滿外婆很久沒吃這么好的東西。被人發現時，你滿外婆身上都冰涼了，口里還有粽子?！?/p>

“好人??！你滿外婆是大好人?。　?/p>

母親提起滿外婆就有很多話。

十個外婆中，除了自己的外婆，我對滿外婆的印象和感情最深。

滿外婆和我外婆一樣，也有一雙小腳。和我外婆一樣待人友善、做事能干、勤儉持家。

以前外婆說：“你滿外婆是大家閨秀。嫁過來時可熱鬧了，周邊的大屋、小屋的人都來了?！?/p>

外婆在鄉下排位第四，鄉下親人們都叫外婆：“四奶?！?/p>

滿外婆的人緣很好，一天總聽見有人叫：“滿奶、滿奶……”

滿外婆對我更是和藹可親，疼愛有加。

記得滿外婆家后院有揚梅樹、棗樹、向日葵。

小時候每年的夏天，我都去滿外婆后院的樹上抓丁丁婆(兒時叫的昆蟲名)，捉蜻蜓，經常踩壞地上的南瓜藤。

有一次把小南瓜也踩死了。

我正糾結著咋辦，滿外婆笑著說：“知道犯錯誤了就好，長記心下次就不會了。”

我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說：“滿外婆，對不起。”

滿外婆看見我眼淚水出來了，連忙捧著葵花籽放進我的口袋。

滿外婆后院里的揚梅、紅棗、…可以讓我隨時吃個飽。特別是樹上的棗，我從青棗吃到紅棗。

滿外婆家還是四合院的娛樂中心。

小伙伴都在滿外婆家做游戲，你追我趕。

還有半屋子的小白兔和我們一起玩。

滿外婆好有愛心，喂養了很多小白兔，還有雞和鴨。

妹妹從小特別喜歡小白兔，長大才明白原來自己屬兔。

有一次，我和妹妹回老家邵東鄉下，到滿外婆家睡覺。

妹妹高興極了說：“我喜歡滿外婆家，床底下都是小白兔。”

“你是喜歡小白兔，不喜歡滿外婆啰！”

“誰說的，我更喜歡滿外婆，小白兔都是滿外婆的寶貝?！?/p>

姐姐快看，妹妹又說：“小白兔你好！我們做朋友吧，我好喜歡好喜歡你?！泵妹眠呎f邊追小白兔玩。

我睡著了，在夢里聽見妹妹說：“小白兔乖乖，我們一起玩，你們玩累了嗎？玩累了我們就一起睡覺?！?/p>

睜開眼睛，不是做夢，看見妹妹低著頭，正在和床底下的小白兔在說話。

我和妹妹在滿外婆家好快樂！

還享受到了滿外婆家所有的零食。

有一次，滿外婆家有好多小紅薯。

妹妹拿起鏈刀削紅薯，給可愛的小白兔吃。

妹妹不小心，鋒利的鏈刀削掉了妹妹的小手指頭：“哎喲！痛！”

妹妹大哭，機智的妹妹用手按住被削掉的小手指。

忙碌中的滿外婆，聽到妹妹的哭聲，急忙過來。

看見妹妹的小手指在流血，滿外婆馬上抓起一把草灰，淹蓋住妹妹出血的小手指，然后用布扎緊小手指。

鄉下火爐里的草灰是靈丹妙藥??！謝謝滿外婆保住了妹妹的小手指。

滿外婆年輕時，兒子和丈夫在外做生意出事，都死在外地。

滿外婆有一個孫子，在很小的時候，去舅舅家的后院玩。

當時舅舅在后院挖了一個洞，準備肥料做農活用。

幾天的雨水把洞口全淹沒了。

滿外婆的孫子去舅舅家后院摘花，不小心掉進洞里，沒有人知道……

最悲慘的事就這樣發生了！

事后，大隊書記把舅舅抓起來說：“你殺人，要償命。”

只見滿外婆一雙腳脆在地上說：“千萬不要亂殺人，我孫子的死不能怪任何人，只怪我命苦?！?/p>

被滿外婆救了命的舅舅，現在提起滿外婆就很激動。

孤苦憐丁的滿外婆一個人了。

早年守寡，孫子也走了。

看著滿外婆下田干重農活，去大屋里挑井水吃，和外婆一樣忙碌的背影…

別人家都是勞動力去挑井水。

每天凌晨四點左右，就聽到滿外婆悲傷的哭聲：“我的兒??！我的孫兒??！，你們都去那里了，為什么不要我了…”

我回城到衡陽家后，耳邊時常想起滿外婆凄涼的哭聲。

無能為力的我，只能聽著、想著，為自己的無能而漸愧…

“滿外婆，滿外婆…”

后來每次回老家，經過滿外婆的家門口，我高興的叫著，手里拿著糖果…

鄉下親人們告訴我：“你滿外婆身體不行了，以前挑井水吃，現在只能用壺提井水吃了…”

鄉下一切都變了，滿外婆也變了，只有滿外婆的哭聲沒變…

一生在思念兒子、孫子的哭聲中，滿外婆快九十歲高齡了。

滿外婆家有四間屋，三張床，床上都有蓋的。

鄉下親人們想圖方便的，隨時都可以去滿外婆家睡覺，休息或打個盹。

都能受到滿外婆的盛情款待…

每年雙搶后回城，雖然外婆和我一起。

但每次走到滿外婆家門口有好多不舍。

滿外婆笑瞇瞇的看著我：“好崽，莫哭，滿外婆等你回來喲！…”

我牽著外婆的手走幾步就回頭，看看滿外婆，走得越遠，滿外婆的身影越小，一直到看不見滿外婆…

在我心中永遠留著倆個外婆。

倆外婆的慈祥面容時常對我微笑：外婆們在天堂保佑你，你永遠不會害怕。

原來我膽大，不害怕，是因為外婆和滿外婆在天堂保護我……

我好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