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容姵登門拜訪。
雖然同在宮中，偶爾也在太后處遇見，但如今彼此立場改變，各自身邊簇擁著一眾宮人內侍，不過點頭一笑而過。細細思來，自昭武帝病逝，宣成帝登基后，兩人便未再如以往那般相對而坐、傾心交談。再回憶一起點雪烹茶、評詩論畫的舊時光，時過境遷，不免感嘆物是人非，故人何處？
顧清玥對容姵的感覺很復雜，有欣賞，本質上兩人是同一類型的人，外表寬和大度，心比七竅玲瓏。都說白發如新，傾蓋如故，容姵是她這一世寂寂深宮里，遇到的為數不多的談得來的人，既為親人，又有知己之情，朋友之義；有遺憾，因為一個男人的偏執，世事的紛雜，這份珍貴而難得的情誼將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終至走向陌路不可挽回；有歉疚惋惜，雖然不是她的本意，但這樣大氣明朗、才德兼備的女子，卻因她，而難求得世俗的圓滿與幸福。
也因此，縱然知道她的親人對允衡做了什么，縱然心中已有決斷，對容姵，她卻很難遷怒，也仍有一分歉疚之情。
午后的時光靜謐而又安然，熬過晨吐，強逼著自己用了一點早膳和午膳，這個時辰是顧清玥一日之中難得的身心舒適的時候。
露華宮的后苑，正對著太液池的一池春水，春風吹面不寒，遠山青青如黛，近水碧波盈盈，令人心胸一暢。
素綾引著容姵，沿著白石小徑姍姍而來，她一身杏黃繡蘭花對襟宮裝映襯雙頰玉色，氣度端華，溫柔嫻雅，顧清玥遠遠望去，兩人目光相遇，如心有靈犀般俱都微微一笑。
“請坐。”顧清玥指著對面的座位示意道，容姵頷首，欣然落座，見顧清玥身前一架古琴，嫣然道：“一向知道皇嫂妙筆丹青，不想今日有此閑情逸致。”
“問春何苦匆匆，花不語，水空流。”顧清玥輕聲道，“春光好，正撫琴，只是本宮技藝平平，辜負了良辰美景。”
“皇嫂未嫁時，可是才女之名冠京華呢。”容姵搖頭，一時又有些悵然，“說起來，自嫁了人，每日忙于瑣事，這些閨中所好，倒是擱置很久了。”
“今日有幸聆聽。”顧清玥笑道。
容姵也有些技癢，聞言并不推卻，凈手焚香后，凝氣深思，片刻后玉指清揚，撫上琴面，一首《桃源春曉》悠然而起。
“晉太康中，武陵漁者操舟溪行，迷失道。見桃花夾岸，落英繽紛，遂沿溪而入，得異境，桒麻村落，男女怡然，爭來問訊。云是秦人，避亂居此，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留數日送歸，他日覓，不可得矣，故有是曲。”
這首曲子，容姵不過是應景選的，顧清玥卻不由心中一痛，琴聲潺潺，輕易開啟深藏的記憶，令她烏睫微顫，幾乎要落下淚來。
那年桃花灼灼，他白衣勝雪，攜滿袖芬芳。與她走在漫天花雨之下，笑言欲尋那世外隱居之所，與心儀之人，竹籬茅舍，自在一生，也曾盼待太子親政，伴她走過人間四季，大好河山。而如今，桃花依舊，白首之約，卻是空許了。
淚光瑩瑩中，心頭煩悶欲吐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她側頭捂住嘴，忍不住干嘔。
一旁侍立的素綾忙輕拍顧清玥的背，待顧清玥稍微緩解了些，奉上茶道：“娘抿口茶漱一漱。”
琴聲戛然而止，容姵望向她，目光滿是關切擔憂：“皇嫂可是不適？”
茶香清逸，壓下心頭的悲傷，顧清玥勉強笑了笑：“不過是想起往事罷了。”
容姵默了默，顧清玥今日未裝扮，她甫一見就覺她面色蒼白，與往昔盛裝時的容光照人相較，頗顯憔悴，別有一番楚楚之意，原來如此。她目光輕掠過顧清玥微隆的腹部，竭力維持面上的平靜，卻控制不住唇間的微微顫抖：“寶寶......幾個月了？”
顧清玥仿佛知她心中所想，靜默一瞬后道：“是先帝的孩子。”
似有一根緊繃的弦乍然松開，容姵面上再如何不動聲色，心里還是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不是......就好。
一問一答之后，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是何時得知的？”顧清玥忽然問了一句。
是何時呢？應是顧清玥辭行那日吧，她不經意窺見夫君宣成帝隱秘的心思，回想前塵，才覺早有端倪。依稀記得，是一個日色煦暖的午后，新婚不久的她與夫君入宮拜見太后，被留下賜宴。夫君不勝酒力，早早離席，她心中掛念，亦是尋了個借口，匆匆出來找尋，迎面卻遇上彼時的皇后娘娘顧清玥，容色淡淡，待她并不如平日親切。如今想來，她來的方向，正是夫君歇下的那一處屋子。她亦忽略了日常的太多細枝末節，比如，夫君倜儻不羈，最厭繁文縟節，然而，冗長的宮宴，他卻從不推脫，如今，她才明白，他只是為了在宮宴上，見到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再然后，她知道了一段塵封往事，原來當朝皇后青梅竹馬的戀人便是她的夫君，原來她的夫君對這段少年戀情至今耿耿于懷。佛曰人間有三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想來，她的夫君，卻占了其中兩件。
“我很羨慕皇嫂。”良久，容姵幽幽道。
顧清玥不置可否，淡淡一笑，端起茶盞又抿了一口，壓下心頭又升起的煩悶，才道：“你覺得，先帝待我如何？”
帝后情深，恩愛不疑，是羲和年間，人人口中傳誦的佳話。得天下至尊男子傾心相待，是每一個閨中少女難以企及的榮耀與夢想。容姵正要脫口而出，忽然又緘默。
說起來，先帝寵愛過的女子，前有慧妃，后有明貴妃，一是新歡，一為舊愛。何況，皇權與世家之間，制衡與削弱，是一道歷代君王都需慎重對待的難解的謎題。再者，先帝除了允衡之外，亦有允明、嘉怡一子一女。眼前的女子，經歷過盛寵，亦感受過冷落。
便是再怎樣的人生圓滿之后，都藏著千瘡百孔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