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睡夢中，顧清玥忽覺風力漸大，涼意森森，以為仍是翠袖在身旁，輕聲道：“歇歇吧，現下已不熱了。”忽聽榻旁有人笑了一聲，是熟悉的男子的聲音，心中一驚，登時睡意全無。

“都什么時辰了，還睡呢。”男子清朗的聲音里，含了戲謔的笑意。

顧清玥手攏著長發坐起，沉默一瞬，眉間仍不由泛起一絲惱意：“皇上，這里是露華宮！您每次都這樣不經通報便進了寢殿。”忍了忍才緩聲道：“宮里人多口雜，您這是置我于何地？”說到最后，聲音里不由微帶哽咽。

她便是再心思玲瓏，每每面對如今的宣成帝，都不知為何，有一種宿命的無力之感從心中升起。

已是暮色沉沉，柔和燈光下，帳中美人長發披肩，朦朧如一闕剪影，似有淺淡暗香浮動，令人心神俱醉，便是這帶著幾分怒氣的口吻，聽在宣成帝耳中，亦是溫軟動人。

然而每每這時，少年時的惡趣味便不由自主泛了上來，他一邊輕撫她如緞長發，一邊悠悠道：“朕對你的心意，昭如日月，并不諱忌人言。”

這就是帝王的私欲罷，從來在意的都是他自己的歡娛。顧清玥的聲音冷了下來：“可我在意。”顧清玥頓了頓，又道：“君無戲言，皇上不是答允了我，先不讓衡兒知曉嗎？”說著她推開宣成帝的手，便起身下榻，每每兩人在床榻上，宣成帝總會有些親密之舉，令她心有余悸。

宣成帝倒沒有想對她做什么，只是連日忙碌，屈指算來，已有半月多未見，為免相思成疾，便趁著政事之暇，過來看一眼心上人。今日他心情甚是愉悅，不愿與顧清玥再起爭端，便溫聲哄道：“朕不過是玩笑之語。安心，宮中無人敢窺視帝蹤。”

顧清玥坐在妝臺前，懶懶地梳著長發，聞言面色一哂，更覺欲蓋彌彰。

宣成帝卻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起身走到妝臺前，興致頗濃：“朕來為你梳發。”說著便也不待顧清玥拒絕，從她手里拿過玉梳，一邊輕輕梳著，一邊笑問道：“晚膳用些什么？”

顧清玥聽他的意思，似不急著走，大有在這里用晚膳之意，不由微微蹙眉：“我一向吃得清淡，和皇上的口味并不相宜。”

“不妨，朕這幾日也吃膩了油膩之物，倒想著用些清淡的。”宣成帝看向鏡中佳人，為她插上一支碧玉瓚鳳釵，眸色溫柔：”很美。”

聞言，顧清玥抬眸看向鏡中，不由一怔，這人的手，還真是靈巧，便連女子的發髻都能梳得這般好，她這都穿來多少年了，還只會最簡單的挽發，像樣一點的發髻，都是宮人打理的，不過想起他從前在京中風流浪蕩的名聲，又覺不足為奇。

然而她一剎那的驚艷已被宣成帝看在眼里，更是愉悅，笑拉著她的手起身：“陪朕用膳去。”

露華宮除了以前在鳳儀宮的舊宮人外，新添人手俱是宣成帝的心腹之人，對這等宮闈秘事雖有所猜測，亦都明智地保持緘默不語。素綾與翠袖縱然滿腹憂慮，然面對天子亦并不敢怠慢，露華宮自有小廚房，顧清玥的晚膳不見葷腥，但如此招待天子未免有些不敬，兩人商議著，又自作主張添了幾道菜肴，只把素菜有意放在顧清玥面前。

宣成帝見她果如暗衛折報中所言，食欲不振，形容愈發清瘦，暗暗擔心，不由皺眉：“吃得這般素，如何能補養氣血？”他親手舀了一碗三寶烏雞湯，勸道：“已是撇了油，好歹用上一碗。”

雖不像前些日子那樣，聞到食物的氣味便想嘔吐，顧清玥如今對飲食還是興趣缺缺，于飲食一道，雖沈寬多次勸告，素綾與翠袖也每每勸說，但她還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的時候居多，因此她聽宣成帝如此說，便搖了搖頭：“我不想吃。”

然而顧清玥這次踢到了鐵板，直男思維通常是致力于如何最快地達到目的，一句隱含威脅的“朕喂你。”便足以讓顧清玥不得不聽，見宣成帝說著便作勢要端起碗，她忙道：“我自己來。”瞪了宣成帝一眼，拿了匙羹一勺一勺小口抿著。宣成帝心中發笑，面上卻嚴肅道：“這樣方好，不然若朕下次來了再看你不好好用膳，便由朕來喂你。”

顧清玥放下匙羹：“好了。”

皇家用膳，一向講究食不言，宣成帝看了一眼空碗，也未多言，舉箸夾菜，一時寂然飯畢，顧清玥瞥了宣成帝一眼：“陛下政務繁忙.......”

話未說完，已被宣成帝溫聲截斷：“今日十五，月色甚佳，朕陪你賞月。”他從宮人手中接過披風，親手為顧清玥系上，才攜著她的手出了門。顧清玥咬唇，心里有些不安：梳發、用膳、散步，下一步便是順理成章的侍寢嗎？可他，不是說過現在不會碰她嗎？自與容姵交談那日起，她盼望他們二人能明了彼此心意，放過別人。然似乎并無進展，思及此處，不禁心中憂急。

后苑闊大的露臺正對著太液池邊，一輪明月高懸空中，月色如銀，朗照著太液池的漢白玉欄桿與滟滟水波，月華輕逐流水，隨波蕩漾，微涼的晚風，揚起苑中花木的香氣，為靜謐的春夜又添一份幽意。

兩人倚欄而立，似都被這水月交融、不染纖塵的景象感染，各自沉默著，想著自己的心事。

宣成帝的一聲輕笑打破了寂靜的氛圍：“清玥，知道此宮為何名為露華宮嗎？”顧清玥不解宣成帝之意，亦無心去解，她眼望著搖映的波光，隨口道：“傳聞此宮曾是前朝某位寵妃的居處，這位寵妃姿容絕世，或許是出自李太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吧。”

“朕以為不然，”宣成帝沉吟片刻，悠悠道，“應是出自“玉顆珊珊下月輪，殿前拾得露華新。”然而，今夜非中秋佳節，亦無桂子飄香，顧清玥剛要反駁，忽然記起這詩的后兩句：“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暗合了月字，而月與“玥”同音，心中一震，回眸看向宣成帝，如水月色下，他神色溫柔，凝視著她的眼神明亮專注，縱是春夜，卻讓人無端想起仲夏之夜，令人窒息的熱烈，又帶了一份少年的赤誠，令一切刺心的言語都蒼白無力。

顧清玥一時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