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名曰陳茜,乃是王游公子的青梅竹馬。
年少時,他與我立下海誓山盟,說此生非我不娶。
那年我正是桃李之年,他在一場瀟瀟的雨夜中,與我云雨共赴。
當時,我面前盡是無限的光明大道,道路兩旁桃花盛開,雀蝶遄飛,清風剛好。
王游他年紀輕輕就中了科舉,目前朝廷還沒封官,處于考察階段。
對于這個消息,我自是欣喜有佳。
我讓他當了官之后接我過去,可誰曾想,他確是讓我留在故鄉(xiāng)。對我一番言語哄騙,說他先安頓個幾年,干出一番事業(yè)后,將會身騎白馬,衣錦還鄉(xiāng),到時候再風風光光地將我接走。
我哪里知道懷疑,當時他就是我的命。
還未到上任期,我聽聞得一些流言蜚語,王游與當?shù)馗簧痰呐畠撼捎H了,而且是未婚先孕,如今已經(jīng)誕下一名男嬰了。
我如遭重擊,遲遲不敢相信。這怎么可能呢,前些日子還常來看我呢。
為了確定謠言的虛實,我決定親自去看看。
王游父母在幾年前相繼去世,如今他在叔父家安居。他叔父家離我家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江水,我這么多年只去過兩次。
第二天一早,我父親染了風寒臥病在床。我家中只有這一個老父親,我是斷斷不能拋下他不管的。
可我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和我說沒什么大礙,睡一覺下午就能下地干活了。
百般拉扯之后,我決定快去快回。
這次我?guī)ё懔吮P纏,雇了個船夫白衣渡江而去。
我心中不免沒有底氣,畢竟謠言不會空穴來風,這條江水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長,陣陣江風將我熾熱的心都吹得毫無溫度。
幾個時辰之后,終于靠岸,但我的心并沒有靠岸,因為我望見了不遠處的張燈結彩,嗩吶橫吹。
怎么回事?是誰家在辦喜事?
那個方向分明就是王府,可我還是努力欺騙自己。
穿過街道,我來到了王府門口,這兒擠滿了賓客,他們猶如銀河一般,將我和王游隔在兩岸。我多渴望此時有喜鵲來橋,送我與他見上一面。
鞭炮聲再嘈雜,也不及我喧囂的內心,他在哪,到底在哪?忘了昔日的不朽誓言了嗎?
我努力踮起腳尖往里望去,只見一人滿面春風,好不快活,我從未見過如此出塵的他,想必城北徐公也不及也。
他挽著身旁的新娘與我隔著滿座的賓客四目相對,也僅僅只是一瞬他便移開了目光。
此情此景,此等態(tài)度,無需更多言語,他定是負了我。
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我瘋狂回頭跑去,至于去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這里已經(jīng)不適合我這等無關人士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筋疲力盡,此時已來到江風岸口。
黑壓壓的一片,江水此時洶涌得嚇人,而頭頂?shù)暮谠埔矇旱萌舜簧蠚鈦怼?/p>
我問船家還能渡江嗎,他說,馬上漲潮了,再渡江會有危險的。
哼,危險?就讓我沉入江底,葬身魚腹才好呢,我的心已經(jīng)死了。
幾次請求未果,寒江難渡,誰悲失路之人。
我找了個客棧暫且住下,簾外雨潺潺,我夜不能寐。
想起當年天地相合,山海無棱也不分離的誓言,如今也只是個笑話,他離我的客棧不過幾里,卻恍若隔世。
權當真心被狗叼了去,明日一早就回去吧,還不知父親如今怎么樣了。
翌日清晨,東方還未吐出魚肚白,我便動身返鄉(xiāng)。
昨夜雨卷風驟,今朝雨幕蓋東城,我便頂著沉重的雨幕緩緩向江岸走去。
我以為我起得早,原來船夫比我更早,這回不用等待便能過江了。
臨走時,我回頭望了望王府的方向,心里竟還想著他撥開大霧向我走來,他只要來就好,并不需要解釋什么,我自會隨他而去。
但我除了大霧什么也看不清。可笑,都到這個地步了,我還在留戀什么。
我轉身毅然堅定地踏上了木船,歸去,也無風無雨也無晴,可這一趟,我比來時更要絕望。
滿腹悲傷壓入心中,幾經(jīng)輾轉,終于踏進家門。
家中寂靜無聲,如死一般沉寂。
只見父親孤趟在床上虛弱地喘著粗氣,舊傷未愈又添新愁,我趕忙出門去請大夫。
大夫如約而至,可并沒能讓我看到希望,父親此次病得很重,又不得人照顧,恐怕要撐不住了。
無盡的悔意,悔不該當初去探那位負心郎,若父親有失,我便背上了一輩子都洗不掉的不孝之名。
接下來幾日,我全神貫注地照顧父親,不敢有絲毫怠慢,可杯水車薪,父親最終還是戰(zhàn)勝不了病魔,我肝膽俱裂,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了許久未使用的眼睛,這是熟悉的天花板,邊上的大夫告訴我,父親已經(jīng)下葬了,還和我說切莫悲傷,對胎兒不好。
什么?我竟然懷有身孕,這對我來說無疑是個晴天霹靂,我如今孤身一人,如何將孩子帶大。
雖未從喪父的悲傷中走出來,但我必須為孩子的未來考慮,我以血書一封,向那位負心郎求救:
咬破雙手寫血書,點點鮮血淚如珠。莫非忘了雨中誓,怎與他人結良緣。
昨日家父西行去,今日孩兒無父尋。若是良心猶尚在,渡過江來會陳茜。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仍不見江的那頭有甚動靜,眼見就到分娩之日,我孤身一人當如何挺過去。
一日腹中劇痛欲裂,我連忙喊得鄰里,隨后過了半日才堪堪請來一位接生婆。
因我這些個月終日以淚洗面,導致體弱多病,我知道,我要將孩子順利生下來多半是九死一生。
我囑咐他們萬不得已一定要保住孩子。
分娩過程已經(jīng)記不清了,痛覺支配了我的一切,我已經(jīng)做好了就這么赴死的準備,可惜天不遂人愿,我活下來了,孩子也安然無恙。
雖然日后帶孩子的過程很苦,但只要看著她,我就有無限的希望。
孩子,娘就算拼上性命也會將你好好養(yǎng)大的。
一日,村里狂風大作,這風吹得讓我連孩子都抱不穩(wěn)了,仿佛稍一放松,她便會被風帶走。
那天夜里,正當我熟睡之際,幾名男子破門而入,他們嘴里道著:“公子命我等將孩子帶走。”
我下意識將孩子護住,可哪里是他們的對手,一息間就被奪了去,我重重摔倒在地,爬向門口,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喊著我的孩子!
可這又有什么用,空余絕望罷了。
愛人,父親,孩子,如今我失去了一切。他奪走了我的一切,怎能如此狠心。
我此刻怨念纏身,躺在門外一動不能動。
興許是著怨念太強,引得那陰間的厲鬼在我眼前浮現(xiàn)。
惡鬼發(fā)出幽冥般的聲音,那道聲音,來自地獄:“將你的壽命交給我,我?guī)湍銡⒘怂!?/p>
我已經(jīng)孑然一身,縱是厲鬼又有何懼,只是咬著牙關吐出幾個字:“還有他妻子,兒子,我要他們全都去死。”
厲鬼笑了一聲:“好,十年抵一命,嬰兒來陽間資歷尚淺,陰氣還未褪去,若要殺之,還需帶走你的容貌。”
我一聽,冷笑一聲:“都老三十年了,還要什么容貌,一并拿去吧!”
厲鬼聽完,帶著不盡的笑聲緩緩消失。
不久后傳來消息,宋城縣令死在任上,具體死因不明。
又過了幾天,宋縣令的妻子與孩子也相繼死去。
這消息并沒有讓我有雪恨的感覺,只是人生愈發(fā)空虛,如今我已經(jīng)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了,又老又丑,不久也會隨他們去吧。
不,我還有孩子,我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我改頭換面隱姓埋名,用了百般計法,終于以乳娘的身份進了王府。
這孩子在王府不受人待見,可能因為我的原因吧,當然是三十年前的我,如今的我叫陳婆。她被家主打發(fā)到城南的莊園里去了,只有我與她二人。
這莊園破舊不堪,想來不知多久沒人住過了。
我將莊園收拾干凈,并在附近開了個店鋪,靠賣菜度日。
時間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流逝,孩子已經(jīng)三歲了,三歲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仍記憶猶新。
那日在菜市場,一名狂徒直奔我孩子而來,我還未問明來意,他卻袖里藏刀,一下刺中我孩子眉心,我立即用身體護住孩子,并大喊救命。那狂徒還不罷手,在我背上劃了幾道口子,好在菜市場人多,擁擠的人潮讓他不敢繼續(xù)放肆,他逃跑了。
可恨沒能抓住他,但慶幸的是孩子并無大礙,我這硬提的一口氣放了下來,整個人暈了過去。
因為那次受傷我的身體大不如前,幾年后我躺在榻上,這時的我連呼吸都成為奢侈的事情,我向窗外望去,又看見了那個厲鬼。
我望著天花板喃喃道:“這些年來我心中一直有個結。”
厲鬼飄到我榻邊:“是什么?”
“那日刺殺我孩子的狂徒究竟是誰派來的,他是否已落法網(wǎng),得到該有的懲治。若至今仍逍遙法外,那這天下,可還有天道?”
厲鬼靜靜矗立于旁,一言未發(fā)。
“罷了,你們陰間不懂我們陽間的苦。”
我問他:“你能幫我殺了那日的狂徒嗎?”
他說:“不能。”
我有些疑惑:“那你來找我干什么?”
他拍了拍衣裳的灰塵,平靜說道:“我今天是來帶你走的。”
不知為何,我從未像此刻這般平靜:“是啊,我早就該走了,從我渡江那一刻起……只是我那孩子。”
“你放心,不久之后自會有她叔父來帶她走,日后會嫁一個好人,食天子俸祿。”厲鬼十分鄭重地對我說。
若是如此,那我便能安心去了。我此生罪孽太深,不知還能不能盼來來生……
“會有的,會有的……”厲鬼說罷,將我的靈魂引上黃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