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晚了，我送你。”做完筆錄的兩人此時在公安局門口，宸秋抬手確認了一下腕表上的時間。
“你也知道很晚了，要不要給父母打個電話？”蘇葉見宸秋看表，想起自己把人家的手機當飛刀的事情，語氣軟下不少。
“不用，他們忙，都不在家。”
蘇葉的眼神好像晃了晃，宸秋心說自己什么關鍵信息也沒透露，不見得看起來又很可憐了吧。
老宸好像快十天沒回家了，八成又有什么大案發生。老媽前段時間發現了一座形狀很奇特的山，暑假還沒開始就和幾個姐妹打著采風的名號去山里旅游了。
從宸秋記事起，但凡提起自己那個即便當了副局長，一旦忙起來依然是十天半個月見不到真人的刑警老爸，和擁有不羈靈魂喜好游山玩水，靈感一來也是十天半個月閉關作畫的畫家老媽，聽的人總免不了投來同情的目光。
人們覺得一個孩子可憐，大多是覺得這孩子缺少應得的愛。
宸秋從沒覺得自己可憐。
宸毅為宸秋戒掉抽了幾十年的煙，作為動不動需要直面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的硬漢，腰帶上別著手槍，褲子口袋里卻永遠裝著兩只棒棒糖。李殊湎更是為了宸秋放棄了世界最高藝術學府的深造機會，提前過上了閑云野鶴的隱退生活。
和大多數父母不同的是，他們從不曾提起這些足以稱為犧牲的選擇，就像真的沒有一秒鐘覺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妥協。
所以，宸秋從來沒有從他們的嘴里聽過：“爸媽為你付出了這么多……”“你對得起爸媽嗎……”“你以為爸媽這么做是為了誰啊！”之類的話。
雖然也免不了接受父母出于為他好而做的安排，但絕大多數時候，宸秋都能得到為自己人生做選擇的機會。
現在的宸秋很明白，自己是被真正無味無形的愛時時刻刻包圍的。這就是自己的人生，雖然和正常孩子的不太相同，但宸秋慶幸極了。
宸秋會永遠感恩老宸從小給他的，在旁人眼里慘絕人寰的“宸式改良版軍事化教育”，這種教育不只對于體能有絕世秘籍般的強健作用，對于心智的鍛煉更是潛移默化。
宸秋不知道的是，真正讓蘇葉感到動搖的，不是宸秋缺少陪伴的獨立生活，因為完全不缺少家長陪伴的孩子才是少數。她驚訝的是，從宸秋的雙眼中看不到任何埋怨，他就像在談論對面馬路上有幾個人一樣平靜，甚至察覺不出絲毫委屈。
“餓嗎？”
在警局跟幾個幼稚透頂的小混混耗了快三個小時，一直打盹兒的胃像是被這兩個字戳醒了。
宸秋隨著本能點了點頭。
但她竟然要請我吃飯？該不會她也覺得‘這孩子可真可憐’吧？
蘇葉先一步從對視中移開雙眼，轉身往臺階下走去。
“你這是準備請我吃宵夜？”宸秋一步三階跟上去。
“是，”蘇葉不情不愿的回答，“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蘇葉討厭正面回答這種，有點肉麻的問題。
但這個小鬼現在就像一條干凈漂亮卻窩在路邊的小狗：無處可去任憑風吹日曬，可是渾身的毛卻一塵不染，精力充沛閃爍著黑眼睛望她。
你或許會嫌棄臟兮兮的流浪狗，看不上丑不拉幾的小奶狗，但誰能拒絕這樣的生物呢。
仔細回想下來，蘇葉好像總是對需要保護的對象泛濫愛心。宸秋耳畔響起孤兒院的阿姨對她的那句總結性評價：“除了該善良的時候，是淡漠得讓人心疼的孩子”。
宸秋若有所思地輕舔一下嘴唇。
“救命之恩一頓宵夜就報了？”
“還不夠啊？小朋友應該學會知足，不然大了怎么辦。”
“你店里好像在招暑假工吧？”
蘇葉停住腳步，側過臉略嚴肅的盯他：“你準備拿自己的時間跟我開玩笑嗎？“
“沒開玩笑，救命之恩換個實習工作不為過吧，反正整個暑假，”宸秋故意垂著眼停頓了一下，“家里就我自己，天天躺著還不如賺點零花錢。”
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宸秋將方才在警察局臨時處理過傷口的胳膊舉在半空中，一個勁兒的審視那道淺淺的劃痕。
蘇葉莫名產生一種抱回家一只流浪狗卻不給他喂食的負罪感。
“天天躺著？你不用學習嗎？”
問出這個問題就后悔了，父母基本不管，那么會打架，還頭頭是道地跟那幫小混混講罪名……
誰上學時班上沒一兩個經驗老道的跳騰分子呢。
“不太用，我學習挺好的。”
宸秋明顯察覺到自己苦肉計的效果，這位喜歡行俠仗義的女俠好像不太喜歡正面回答問題，而總用溜在邊緣的試探來掩飾自己內心的動搖。
蘇葉瞟了他一眼，果然，這個年紀的小孩自尊心都強：“等下吃完東西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再來上班吧。”
“后天一定準時報到。宵夜先欠著吧，今天太晚了，老板您早點回去休息吧。”
老媽平日里最認真責備宸秋的時候，莫過于他熬夜打游戲不小心大喊一聲吵到她睡覺的時候，理論大概是：睡眠是影響一個女人皮膚狀態和身體健康唯一可控的因素！
蘇葉略微驚訝地挑起一邊眉毛，能早些休息當然再好不過，但欠著？這小孩可能不知道那句老話，過了這村沒這店。
“行，不過送我就免了，你見過小孩送長輩回家的嗎？”說著，蘇葉不顧宸秋的回答往路邊小跑兩步，攔下剛巧路過的一輛出租車，招呼被落在后面的宸秋，“你趕緊上車。”
宸秋長腿一邁輕松跟了上來，一手把蘇葉撐在車門的手從門框上摘下來，輕推著她往車后座塞：“有沒有小孩送長輩我不知道，但男生該送女生回家，至于我，現在送你回家。”
蘇葉被宸秋擠著往里挪了挪身子，嘖了一聲皺著眉看他，蘇葉一向抗拒任何來路不明的情感投射，尤其是照顧。可宸秋倒好，招式總是出其不意讓人來不及格擋，或者還沒想好怎么擋就已經被圈進了他的擂臺。
“會兩招防身術就不把自己當女的了嗎？”宸秋關上車門，“別看了，你打不過我。”
被第一粒石子兒引起的兩圈漣漪還沒好好蕩開，就被一塊磚頭結結實實激起一排浪。
自己確實，打不過他……
想說臟話！！
蘇葉咬著牙跟司機報了個地址，別過頭去看路邊的建筑物。
“叮~”
蘇葉打開手機前還不忘回瞪一眼饒有趣味看著自己的宸秋。
彩信？
這個功能竟然還存在。
圖片正中是一男一女的側面，他們在警察局門前面對面說著什么。
是自己和宸秋。
又來了一條新的文字信息。
“我怎么沒有那么好運被你領出來？”
是他。
蘇葉握著手機的手指指甲因為用力而泛起白色。
“蘇葉，你給我等著。”
陸駒憤怒且寫滿怨恨的眼睛連著扭曲的表情再一次浮現在蘇葉眼前。
“你打架真的很厲害？”
“你問我？你不知道嗎？”
宸秋剛剛下意識瞄了一眼因收到短信而亮起的屏幕，來自一串數字，沒有存姓名。見蘇葉拿起手機開鎖，宸秋就轉頭去看窗外了。
可現在宸秋有點后悔。
因為蘇葉的情緒好像變了，雖然宸秋沒有證據。
“你教我吧，”蘇葉抬起頭卻沒有看他，直勾勾看著前路，好像在幫司機確認方向，“算一份兼職，給你工資，越速成越實用越好。”
“那你不如直接雇我當保鏢。”
“工資具體多少得看你教得效果。”蘇葉完全沒有接宸秋的話頭跟他你來我往，比正常說話時快得多的語速也沒能掩飾住她微微發顫的尾音。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了……”剛還不把自己當女人，要凌晨獨自一人打車回家，現在突然想學散打？
“能教嗎？”蘇葉打斷宸秋，終于轉過臉，看他的表情十分認真，宸秋似乎還感覺到了恐慌。
宸秋每次見到蘇葉，總伴隨著一股淡淡的氣場，那氣場好像能穩妥的托住砸過來的一切意料之外，還能挪出余力去揉碎其他弱小陌生人身上的可怕遭遇，甚至包裹、撫順他們的情緒。
這應該宸秋是第一次，看見這團氣場打顫。
“能啊。不過，我怎么教，你就怎么學。”宸秋沒有繼續追問，現在好像只有一份同等程度的認真才有意義。
“那得看你靠不靠譜了。”
“覺得我不靠譜還讓我教你？”
蘇葉吸了口氣卻沒有回答。
宸秋這個問題好像刮開了刮刮獎上的銀色油墨，連蘇葉自己都覺得神奇，算上第一次在晨光見面，和這個高中生才認識一周多，怎么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不知不覺間就變得可靠了，而且好像還十分可靠。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你不會有事的。”
宸秋的初衷真的只是緩和下氣氛，但從嘴里蹦出來的一個一個字仿佛有自己的想法，它們私自虛成氣聲并且沉了下去，使整個句子聽上去溫柔而有力量。
那聲音沉沉擊在蘇葉的耳膜上后散了開去，迅速蔓延在鐵皮殼子里的曖昧讓她有些坐立難安。
“師傅，不調頭了，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吧，麻煩把我弟安全送到家。”
“好嘞，您放心吧。”
“我安全到家給你發消息啊，”宸秋接過蘇葉囑咐司機的話說，“姐？”
“嗯。”蘇葉匆匆回答了一下，還是沒好意思和他對視。
“那我是不是得先加下你微信啊，姐？”
這下不是文字自己的想法了，宸秋故意將尾音揚起，挑起眉盯著蘇葉故作鎮定地摸出手機。
宸秋自己則不緊不慢，用不久前光榮負傷的手機掃了她的名片。
蘇葉什么也沒說，聽到宸秋手機發出“噔”的一聲后，用令人震驚的速度完成了鎖屏，開車門，下車以及關車門的一整套動作，連再見都忘了說。
街上行人屈指可數，街邊雖然燈火通明，可通宵營業的店鋪一只手也數的過來，運氣很好的蘇葉趁著剛好亮起的綠燈快步走過馬路。
蘇葉并非多么堅定的無神論者，但比起那些尚無定論的東西，她更怕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體面潛伏在人群中間的那部分同類。
想著手機里的幾條短信，蘇葉加快了腳步。
刷臉進入小區大門后，蘇葉自己也沒料想到，她竟然鬼使神差的回了個頭。
馬路對面的出租車剛好停在了街燈下，暗黃色的燈光打在宸秋明顯有些意外的臉上，隨即他便笑了，對著蘇葉揮了揮手。
蘇葉頓時懊惱自己為什么回了個這么不明所以的頭，也向他揮手，示意他快走，然后不顧他的反應，趕緊轉身繼續往家走。
“叮~”
一條新的微信消息。
新的朋友。
“女俠，我能加你微信嗎。”
蘇葉輕笑一聲，這一笑驅散了大張旗鼓籠罩心頭的恐懼，伸出手點擊屏幕上的通過。
小區昏暗的光線下，仿佛閃現出街燈下的出租車，和朝她揮著手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