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聽見這樣的鼓聲了。

自從國運衰敗后，外族入侵，戰鼓擂得依然有力；自從君王無道后，朝鼓敲得更加響亮?？墒牵@八年來，沒有人再聽見這樣喜悅的鼓聲。

是慶婚鼓啊。

公主要入胡地，糧食要進國庫了。百姓們不用再擔心被餓死，因為，他們的公主將會換來果腹的口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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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我來伺候你梳妝吧?！辈恢难诀咴谒吂Ь吹卣f，“大婚不可敷衍。”

“嗯?！彼糇谑釆y鏡前，看著鏡中清晰的人影，烏發云鬟，膚如凝脂。她不由得輕輕撫上了自己的臉。由唇，至頰，再至眉。當纖細的手指撫過眉梢時，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似乎有人正為她描眉，動作很輕很慢，描得很認真，堅硬銳利的眉彩觸在臉上，竟如絲棉那般舒緩溫柔。

執筆與君笑畫眉。

她笑了，自嘲地笑。都這個時候了，還能……想起那個少年。

八年了，自己早已被吞沒于紅塵舊事中，不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鵲釵公主。不知往昔的記憶里，少年是否……還在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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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駱秦和她認識，已經有好多年了。自從母妃去世，她那個無情的皇帝父親，便將她安置在寒冷偏遠的玉云宮。宮人皆傳，“尋詩尋得芳菲殿，踏露踏遍玉云宮”。是了，玉云宮內陰氣沉沉，濕冷如霜，早晨的露水可以沾濕人的衣裳。如果沒有他——駱秦，她想，她便會與這霜葉一起，永遠沉寂在玉云宮的幽寒中了。也難怪——她只是個不起眼的九公主而已。

細細一想，她初遇駱秦時，才十六歲。正該婚配的年紀，可惜無人理顧，不甚起眼。上天是明白人，讓一個不受寵的公主遇見了一個不知名的小侍衛。

思來，兩人的緣分是由一支發簪而起。那時，丟了發簪的她，急急地尋找，生怕失掉母妃留給她的遺物。最終，渾身臟兮兮但面目清秀俊朗的駱秦，將發簪遞到她手中。沒想到，不知是誰的手提前一松，發簪掉落在地上，木骨斷裂。她呆呆地看著斷簪半晌，眼淚像珍珠一樣往下掉。駱秦一下子慌了，連忙道歉，并許諾說會給她一支一模一樣的發簪。她留了個心眼，問了駱秦姓名身份，才放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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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已經開始為她梳頭了。冰冷的琉璃梳盡量柔和地梳理著她的秀發。一旁的宮娥擺上了一個首飾匣，讓她挑選心儀的首飾。她漫不經心地翻找著，卻不見那只靈動可愛的木鵲釵頭。“隨便罷。”她似乎有些惱怒，嘆息一聲，便不再言語。宮女一驚，以為她要訓斥，惶恐地低下頭，侍立一旁。

她目光微垂，纖長的睫毛蓋住了風華無雙的眼眸。記憶深處，那只有些粗糙笨拙的釵頭鵲，似乎穿過了重重疊疊的時光，緩緩降落在她手中。只是已經有些模糊了，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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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駱秦離去，她每時每刻都在想著那支簪子。到了后來，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想目前的簪子，還是在期待駱秦將會給自己的簪子，抑或是…

在想駱秦。

自然，年少清高的她是不會承認這些的。十日后，她終于見到了駱秦的影子。駱秦也看見了她頓時面露喜色，遞給她一支與母親的一模一樣的簪子。同樣是榆木的質地，只是線條間還有些細微粗糙的刻痕。難以置信，駱秦竟然長于雕刻。她握著簪子，臉卻微微紅了。

駱秦溫潤地笑著：“如何？”

“不錯”剛剛要說出來，便被她前行壓了下去。她幾乎是強行搬弄道：“尚可。”

“只是‘尚可’嗎？”駱秦俊郎的眉宇間有些失落，繼而轉換為冷淡，“那，公主還想要什么？”

她頗有些驚訝：“等等！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我沒有告訴過你啊！”

駱秦無奈道：“你腰間不是有腰牌玉飾嗎？我又不瞎。”

她第一次被人當面羞辱，憤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本宮好歹也是公主，哪容得你這般言語？！”

“嘻嘻，公主殿下，是卑職的錯。可是，看公主殿內人煙稀少，估計也騰不出手來打我吧？”他調皮道。

“你……！唉，算了，”她放棄了爭吵，“我還想要支發簪，你幫我做支發簪吧?！?/p>

“哦？”駱秦也停止了調侃，認真起來，“公主想要什么樣的呢？”

“你看著辦吧?！彼S意道。

“那……好吧?！瘪樓卮饝聛?。本以為此事就此結束，不想，駱秦突然附身湊近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公主等著我的好消息吧……東西做好了，我會及時給公主的。但是，公主也要準備好報酬，不然……”

駱秦沒有再說下去。但他的嘴唇若有若無的碰了碰她的面頰。

駱秦此舉讓她很有些心跳加速，登時滿面潮紅。她連忙點了點頭，駱秦見狀滿意地摸了摸她的頭，微笑著大步離開。

桃花兒艷紅了那個春日，點染了公主和侍衛的雙肩。

后來，駱秦果然向她索取了母親的斷簪為報酬，然后，將一方手帕塞到她手中。她拆開一看，是一支木釵。釵頭細細地雕著樹枝，上面是一只寸把長的鵲。

她的臉更紅了，還有些發燙。

兩人來往得愈發密切，心扉向對方毫無保留地敞開。因為他們都清楚地感覺到，站在自己身邊的人，是自己嚴寒歲月中難得的美好，是將會改變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的光芒。

在那個春日的夜晚，落花亭中，駱秦親手將她母親的斷簪，用干凈的手巾包好，小心地放入自己的懷里。他那拿過刻刀、拿過長槍的堅韌有力的手，此刻正溫柔地將木鵲釵插進她的烏發間。她窩在駱秦結實溫暖的臂彎里，安然睡去，依稀聽見駱秦的低語。

“你戴上了我的釵，從此啊……便是我的人了?！?/p>

她笑了。半夢半醒間，她抓住駱秦的手，答了一聲：“好?！?/p>

從此，她頭上便真的只戴這支釵了。等到皇上賜封號時，便直接賜了個鵲釵公主。

這鵲釵在她頭上一停留啊，就停留了四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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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呢？

丫鬟們忙忙碌碌，她仍是端坐著，身著紅色婚服，靜靜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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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啊，她長大了，漸漸得到重視，有了自己的封地與宮院。駱秦本欲和她私奔，但她卻膽怯了，害怕離開這華麗的鳥籠，害怕失去那有限的錦玉財富，害怕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鞍⑶兀闳④姲桑蚁肟茨愕脛贇w來，紅袍加身，駿騏嘶鳴，滿面春風的樣子。我想做你的將軍夫人，堂堂正正地，與你錦堂相拜，共度余生?！?/p>

駱秦握住她的手，溫柔道：“好?！?/p>

駱秦去參了軍。很快，前線大捷，而駱秦因為表現神勇，由士兵升為了領軍，仕途大順。

同年，駱秦晉為大將軍。

她趁機向皇上請婚，皇上應允。婚前那幾個月是她人生中最風光的日子，成箱的珠寶，萬兩的白銀，繡金的喜服。她渾身都喜悅著，那種心口顫栗不止，仿佛即將脫出的感覺，是她從未體驗過的。

在愛意深沉的時候，她甚至希望能馬上見到駱秦，將自己交給他，成為他一生的伴侶，肉體上的，更是靈魂上的。

可惜，好景不長。在距大婚只剩七天時，邊疆告急。當年的少年已經成熟而俊朗，此時卻十分無措，實在難以離開愛人，前去作戰。她心中也有過猶豫，但經過抉擇，決定勸他去平定邊疆。

駱秦驚愕地看著她，眼神中似乎有些不解、不愿，更多的卻是不舍與纏綿。

離別的那夜，風雨瀟瀟。駱秦在房門口深深地望了她最后一眼，俊逸的五官帶著歉意與憂傷。最終，駿馬嘶鳴，紅色的長披劃過寒寂的夜色，劈開雨幕，如箭一般，向遠處疾行而去。

從此……

騎駿的哥兒再未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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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已經在挽她的發髻了，一旁的宮人們也將紅色霞蓋呈上。她撫摸著霞蓋，玩弄著上面點綴的流蘇，聆聽著珠翠碰撞之響。手卻猛然攥緊那輕薄的紗綢。那年，大婚前夕，駱秦戰敗遇難，連尸體也遺落邊疆。她也是這般攥著訃告，難以置信，嘶吼怒罵，將手中寫著噩耗的生絹撕扯得粉碎，發瘋般地撲進院子里，拉扯家仆們掛上的白色布幔，直到淚水沾著塵土流遍了面頰，頭冠華勝隨著發髻一同散亂，紅色的衣裳滿是臟污裂痕。她枯坐在地，眸中充滿了悔恨、憤懣、不甘，以及深深的悲切。

思緒平息。待她回過神來，一旁的丫鬟驚恐地跪下，目光怯懦地望著她握著霞蓋的手。她方才明白過來，將那滿是褶皺握痕的紗綢丟在一旁。

是啊，她憤懣什么？憑什么憤懣?。慨斈旰暹M犯，千萬鐵騎，皇帝只派遣駱秦將軍帶領三千士兵抵擋。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輸贏的戰局，皇帝的所謂“賭注”，不過是借口罷了。試問一個手握兵權的大將軍，誰人不忌憚？

只是，昔日使駱秦橫尸的兇手，是胡人，是皇帝，更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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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役結束，士兵全軍覆沒，鮮有幸存。駱秦的副將帶給她一樣東西，是一條染血的手帕。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著，拆開駱秦直到停止呼吸都護在胸前的東西。

手帕裹著一支斷簪。

淚水汩汩流出，將手帕上干涸的血跡重新暈染開來。再也沒有人會帶她去宮里最高的石山上看天幕上的繁星，再也沒有人會脫下外袍為她擋住秋日的雨；再也沒有人會溫和地替她將釵兒綴在云鬢間。一切的一切都沉寂在塞外呼嘯的風聲里，只留下一支斷簪，刻畫著過往，記錄著經年。

說來，兩人還未飲交杯，度春宵。在那之后的幾年，她悔，她恨，她怨?；噬腺n她住芳菲殿，允她游玉錦樓。滿園春色，珠玉遍懸，終是難換她的笑靨。

每當她臨樓遠眺，似乎總能隱約看見從前的桃樹。桃花粉得發紫，如煙雨般飄落。樹上的鵲兒鳴著春，樹下是她日夜思念的人。

只可惜，時光作弄，命運曲舛。她還欠著駱秦一次擁抱，一對花燭，一杯喜酒。她給了駱秦愛，但駱秦，卻付了她一生。這是永遠也還不清的。她只能將不盡的情感埋沒在釵頭的木鵲里，讓厚重的檀木，和自己綿綿的恨，與念，封存少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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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命身旁的丫鬟，去玉云宮的桃樹下看看。丫鬟拂去地上的塵土，叫來一旁的灑掃人，挖掘了一尺深，終于發現了一個舊的檀木盒。丫鬟不敢怠慢，聯連忙將盒子送到她手里。她接過盒子，手指微微顫抖著，扳開了生銹的銅扣。盒內終于迎來了久違的光明。陽光靜靜地灑落，暖著躺在盒中的木釵。那木鵲還是如往昔一般，栩栩如生，仿佛在贊美著瀲滟的春色。

她輕輕拿起木釵。一旁的丫鬟連忙說：“公主，這不合禮數，不能戴……”

是了。她呆了半晌。紅塵滾滾，她早已成為了塵世中虛榮、膚淺而孤獨的過客，她存在的價值，除了為故國換來短暫的安寧、為君王博取茍且偷生的契機以外，一無所有。時光里，天真浪漫、遵循本心的鵲釵公主已經死去，屬于她的歲月被親手葬送，永不回頭。

她的手一松。

咔。

木釵應聲而碎。此生念想已斷，她只愿，來世，還有那釵上的木鵲，停留在枝頭，為她靜靜等候。

“公主，抹唇脂?！?/p>

“好?！?/p>

她最后看了鏡中的自己一眼，依舊傾國傾城，卻終是失了年少時的活潑與生氣，失了那時的自由快樂、眉眼彎彎。

身后，丫鬟手里的霞蓋覆下，輕輕蒙住了她的頭。

“走吧，公主。該上路了?！?/p>

“嗯。”

【作結】

而今霜塵染孤衣。

裙裾綿長，她緩步向轎輦走去。終是離去了。釵斷人散，只余得紅塵漫漫，黃沙滿天。

轎簾掀開。

紅色身影未作遲疑，抬步跨入。

轎簾閉合。

轎起，百官送行。小隊人馬簇擁著垂珠聯瓏的轎輦，漸行漸遠。

不見桃花開落，無聞鵲鳥鳴澗。只聽得擂鼓聲聲，簫竹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