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怎么了?”
“嗯無事。”
封羽錦扶額,終于還是回過神來,他掃過那三五成群的孩童,進那人群之中走得飛快,好似在害怕著,好似在害怕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
商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不是個善于揣摩人心的人,也不懂得如何去撫慰人心,他只是和環(huán)月一起,不緊不慢的跟著封羽錦,看他瘦削的身影在一片燈光絢爛奪目之中模糊又清晰,可是寂寞得要命,似一只被雨打濕的燕。
“小王爺這樣,真不習慣。”
“嗯”
環(huán)月拍拍腦袋,撅嘴。語氣似在為封羽錦抱不平,明明可以當一個灑脫風流,瀟灑不羈、平時下下棋,賞賞花的風雅王爺,可是那可怕的宮廷卻給了他太多的傷痛,任其他日夜難熬,如履薄冰,好像不把他的情感磨盡就不會善罷甘休。
不知道這命,會不會對他稍微好一點。
他不該是這樣的,不該被現(xiàn)實如此折磨。
環(huán)月還記得那時的封羽錦,笑的時候特別靦腆,一身錦袍風韻優(yōu)雅,長發(fā)披在腦后,飄起來還有桂花的香味,她仿佛是不相信,世上竟然是有這樣的男子,只一笑就好像是時刻定格,腦里只余他肆意的溫柔,讓人感覺美得不真實。
他現(xiàn)在看起來跟之前是一樣的,他只是極少的笑,就連是鮮少的笑,卻讓人敬而遠之,危險的氣息讓人無法靠近,也無法去了解,他的心,荒蕪人煙。
人聲、樂聲、爆竹聲,聲聲入耳,燈火通明處,是舉辦燈會的水興樓。
能成為水興樓的座上客的都是文人雅士,官宦公子,名媛小姐,每到端午,都有風名帖準時送上。
以前的端午,封羽錦都能收到水興樓的請?zhí)瑯侵饔H自書帖,他卻是次次不例外的拒絕,而這一次,他卻是接帖而至,這實在讓水興樓的主人欣喜若狂,喜出望外。
樓主如此青睞,追捧封羽錦的原因,當然不是僅僅因為他是身份尊貴,揮金如土的王爺,而是因為他能書善畫,琴棋詩酒,無所不能,樣樣精通,尤其是作詞如神,落筆一句,足現(xiàn)畫卷三千。
去年,他十五歲,一首《西江月.皇櫻》震撼皇宮,經(jīng)此一段時間流入民間,轟動長樂。無數(shù)的公子佳人如癡如醉,都想一睹其尊容,與其交流洽談,切磋切磋,甚至城中的小姐姑娘都想夜里夢他,看他執(zhí)筆一落,是山河一寸,花開花謝半分墨。
民間之人,在那深宮內(nèi)廷之中,有一個三王爺,寫得一手好詞,卻無緣得見,不知他是面貌丑陋無法見人,還是貌若潘安避而不見,正因為如此的神秘,對此向往憧憬的人越來越多。
雨落堂前碎月、喚婢搖扇,心如雪。仙客何來前。白衣魅袖,飲酒多少。
風不解樓上玨、櫻盛皇庭,卿不見。一簫聲未減。殘花千人,燈火昏昏。
封羽錦所寫,縱觀全詞,只提一次櫻花,可是如果仔細深究便會發(fā)現(xiàn),他的“櫻盛皇庭”不過是欲蓋彌彰而已,看透詞句方知,他并非是愛櫻憐櫻之人,他著墨幾分,為的是含蓄的貶駁宮廷,這不由地使人大驚愕然。
細雨飄灑在宮殿門口,燭光外有月華朗照,雨水與月光糾纏在一起,天氣燥熱沉悶,這雨沒有一點兒的涼氣,宮婢過來打扇,殊不知,他的心里白雪茫茫,低落惆悵,冷得可怕。那月光下是有人降臨了嗎?白衣飛袖,無比清明,而他不知又飲了多少冷酒。
輕風怕是不解屋檐的玉器的情意濃就如那櫻花繽紛開滿皇庭的每一個角落,可是誰能知道,樓外有人奏簫,只嘆那殘花如雨,殿中燈火昏沉,一片凄美寒涼。
封羽錦羨慕宮外的布衣百姓,田園之樂,桑竹之屬,燕子湖魚,生活愜意,可是相反的是,卻有太多的人傾心于名利富貴,宮廷之中,以為別有洞天,能助自己飛黃騰達,光宗耀祖,坐擁家財萬貫。
然而,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一個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王爺,寫就一首厭庭之詞,其中意味深遠,在一個機緣巧合之下,宮中的畫師把詞帶到了宮外,一時之間,名噪皇城。
凡讀此詞,都被封羽錦的膽量和文筆所折服,若非詞意昏暗不明,只怕在宮中便被燒毀降罪,可是城中的雅士都能敢于讀盡詞中深意,這個被寵愛到極致的王爺,開始厭倦了深宮權謀詐術,爭奪亂斗心計,或者是繁華旖旎,風光艷麗。這是極大的嘲諷,對王朝,對宮廷,對地位,可是他卻絲毫不做作,讀來蒼涼如雨,灑透靈魂,不顯單調(diào)荒唐,獨留狷狂不羈。
“這詞,寫得極好,不留余地,卻都是后路。”
長樂城中的詩詞大家柳三千如此評說。他還是第一次見能把詞寫得曖昧、卻是極盡瘋狂到讓人懊惱的人。當他聽說這詞出自黃金樓臺的王爺之手時更是興致勃勃,震驚無比。
一個王爺,率先批判深宮廷闈,他不禁佩服他的膽識和氣度。心中萌生了無論如何都要見他一面的沖動。
當然,想見他的人比比皆是,但最后都是以失敗收場。
“翎錦公子,你還真是神秘。”
翎錦,是他的落款。
這個名字,他極少來用。
水興樓是文人墨客的最大匯集地,水興樓的樓主聽聞封羽錦大名之后,便千方百計想要把他邀來,一來與樓中諸位共賞詩詞歌賦,二來也不負水興樓“墨湖文海”的盛名。
只是,三番五次都沒有結(jié)果,樓主不免有些受挫。
令他意外的是,就在幾天前,遞到皇宮的帖子得到了回音,他以為結(jié)果又會和之前一樣,沒想到,這一次封羽錦卻沒有按常理出牌,他出乎意料的答應了端午的邀約,但是有一個條件。
“本王不喜被人圍觀,不管是誰,喚我翎錦就好,尊稱就不必了。”
“是,翎錦公子。”
樓主一聽,一拍大腿答應下來,這翎錦公子果然不同凡響,就連性子也極好,沒有半分顯貴的架子。
水興樓早有一干門童打著明亮的荷花燈籠在門前等迎貴客,除此之外,聽聞翎錦大駕已到,幾位公子佳人早已癡癡的等候在門口,樓主更是翹首以待,生怕怠慢了封羽錦。
在迷離的光霧之中,燭花耀眼奪目,他們看見有三人走近,第一眼便注意到最中間的男子,氣質(zhì)卓爾不群,白色金線刺繡的梨花的長服,仿佛是天上降臨的神明,眉眼如春風吹水,清冽干凈,細膩光亮,自帶一絲威懾,另外他身邊的兩位也是氣度非凡,相貌出眾,一看就不是市井俗人,三人走來,行人無一不矚目駐足的。
左邊的女子靈秀青蔥,碰上眉宇的傲然卻生出一股活潑俏皮的味道,讓人一看就移不開目光。
右邊的男子高挑俊美,一身玄衣,冷若冰霜,腰間按劍,堅硬而沉穩(wěn)。
樓主和其他人等他走近,眼睛仿佛都直了一樣,他們既激動又是興奮。
能有這樣的氣場和魅力的人,除了封羽錦還有誰。
“那就是傳說中的翎錦公子嗎?真是貌若天神!”
一個女詞人這般說道,她面上一片嫣紅,望著封羽錦走來的方向掩唇癡笑。
“詞美人如玉,勝似人間景。翎錦公子果然是不一般!”
一個書生氣質(zhì)的男子手拿折扇,輕輕一搖,眼中風情暗涌,夾雜敬佩和贊賞之情。
樓主分明也是喜不自禁,但是他還是沉住氣的咳了幾聲,緩緩跟身后已然快要如癡如醉的幾人道:“諸君莫要稍安勿躁,天色剛晚,大家有的是時間與翎錦公子交流切磋技藝。”
“說得也是,是卿卿唐突了。”
女詞人嬌笑著說,眼神卻一直追著封羽錦,一刻也不肯放松。
環(huán)月老遠就感到了有好幾道熱烈灼人的目光齊齊射來,她貼近幾步,笑語:“快來小王爺今晚是要被這些人吃個干凈了。”
商牟被逗笑,點點頭。
封羽錦無奈,皺眉:“你們兩個,把本王這個主子都無視了。”
商牟正色,抱拳:“屬下不敢。”
他的嘴角仍然揚起,只因環(huán)月還要繼續(xù)挪揄封羽錦。
“小王爺,你看那個女子,就是她一直盯著你,恨不得撲上來,她姿色上乘,舉止得體,但是眼神大膽調(diào)皮,看起來很是有趣,小王爺以為怎么樣?”
環(huán)月不甘示弱,言語更加犀利。
封羽錦也知她性子就是這樣,也沒有過多的在意,他順著環(huán)月的話看了一眼,門前果真有一個藍衣襦裙的嬌小玲瓏的女子,眸子如同天上流星,唇色微紅,正朝這邊裝作不經(jīng)意的看。
一不小心,兩人視線相撞,女子面露紅霞,喜色如彤,嬌呼了一聲就慌忙跑開了。
封羽錦想到了一個名字,阮卿卿。
有“小李清照”之稱的阮卿卿。
她筆下的婉約詞在長樂城無人能比,她的詞言辭華麗,秀氣典雅,又有含蓄柔情,蘊藉風流,男女情愛,離情別緒,傷春悲秋,光景留連,她皆是面面俱到,提筆方成。
如此才華橫溢的女詞人,也成了不少閑情逸致的文人的心儀之人。
卿卿如卿,難知卿心。
可是她偏偏愛透了詞中的春夏秋冬,四季陰陽,超出夢外卻是強求不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此處碰壁,閉關修煉一月,只為寫一詞轉(zhuǎn)送至她,沒想到她居然一一婉拒退回。
也是奇女子一位。
在阮卿卿身邊站著的那個書生打扮的男子,若他沒有看錯,正是柳三千無疑。
柳三千七歲能作詩,八歲寫詞便能賽過城中多數(shù)大家手筆,他與阮卿卿一樣,以婉約詞為主,但是又不一樣,他寫盡疏狂精致,情仇愛恨,柔腸百轉(zhuǎn),纏綿悱惻,是享譽詞壇的泰斗一般的存在。
然后是豪放派的辛秋華,俠士的模樣,俠士的氣概,眼角上揚,仿佛被異域風光染透,臉上幾許滄桑愁緒,樓船夜雪,瓜舟江岸,邊疆冷月,踏月飛花,盡在他的筆下涅槃重生。
樓主后面的是格律派的代表楚南辰,他精通音律,能夠自創(chuàng)新詞調(diào),或者是編排歌舞,填詞翻唱,他樣樣精通。
他的作品格律嚴謹,音調(diào)諧美,辭句工巧典麗,常以詞抒情、詠物。
楚南辰的臉是病態(tài)的白,給人一種弱不禁風,楚楚可憐的嬌弱感覺,但是不會有零星的女氣,他眉頭英氣勃發(fā),立身如弱柳扶風,長發(fā)暖軟的垂在肩后,他也是一襲白衣,身形瘦削得讓人心疼,聽說他最愛撫琴,可是身子這樣的單薄,封羽錦還在為他擔心,那琴可會壓壞了他。
風來,雨降。霜落殘雪,花滿天。
別后,清明。茶語甘泉,林中歇。
指繞殘煙,破軍前,一眼流云枯葉。
正夢間,流螢瀲瀲。
封羽錦讀過他的詞。
節(jié)奏鮮明,韻律干脆,用詞優(yōu)美,緊湊合理,若是配上琴曲,相信一定是玄妙奇美。
“婳兒婳兒,慢點”
她連聲喊著,額頭的細汗如雨,她拿出手帕擦擦,又追上了前面的那個鬧騰興奮的聲音。
“大姐,婳兒一出來就樂不思蜀了,我們再不抓緊燈會就要開始了。”
她點點頭,卻是對那個穿梭在各種商鋪小攤前吃得應接不暇的妹妹無可奈何,可是她知道,她又是好不容易出來這么一趟,若不讓她玩盡興了,她如何舍得去打斷她。
“姐姐,這個糖人真好看!”
婳兒舉著一個兔子形狀的金色糖人給她看,她笑一笑,牽過她的手,又買了一個公雞形狀的遞給二妹。
“嘗嘗看。”
二妹咬了一口,黏牙的糖一粘上去就扯不下來了,雖然如此,不可否認的確甜香如蜜,味道像之前吃過的麥芽糖的味道,也是這樣,甜絲絲的,極其考驗牙齒。
“大姐你也吃!”
“好婳兒,姐姐不吃,不愛吃甜的。”
她摸摸兩個妹妹的頭,身邊的侍女就提著大包小包的吃食一同跟著到了馬車上,她們手里拿著的,都是婳兒奮戰(zhàn)了那么久的結(jié)果,她倒是很厲害,看見漂亮的就買了,好吃也是如此,不過孩子就是這樣,手里總要攥著自己最喜歡的東西。
“好了,小猴子,我們快去燈會吧。”
她給婳兒擦擦嘴角的糖漬,又給她理了理衣襟,這才發(fā)現(xiàn)的放開她交給侍女拉著。
“姐姐,燈會是不是還有好多好吃的。”
她不禁笑了,這個貪吃的婳兒,怎么盡想著好吃呢。她便要逗一下她:“是啊,你這只猴兒,這下還吃虧了吧,水興樓每到端午便會對全城開放,里面的吃食可共城中所有人分享,你的那一份姐姐幫你吃了好不好?”
“是啊,婳兒,二姐也來幫幫你的忙好了,到時候可不要撐壞了。”
“哼!姐姐們真壞!方才都不與婳兒說。”
她被這樣一逗,好似當了真,語氣里面都帶著輕微的哭腔,眼睛也是紅彤彤的,像只可愛的小兔子。
她看也差不多了,便摟過她安慰:“姐姐跟你鬧著玩的,那水興樓的美食,十個婳兒也吃不完!”
“真的嗎?真的嗎,二姐?”
“當然是真的,大姐何時騙過你。”
婳兒這才放心,拉著她的手蹦蹦跳跳的往水興樓去。
這時旁邊的侍女卻撞了她一下,她正要詢問,只覺得一個人影從她身邊跑開了,到了那花燈巷尾,然后看不見了。
“大小姐,你沒事吧?”
“姐姐,碰疼了沒有?”
“大姐,你的玉佩……”
顧不上回答,她只聽二妹說她的玉佩,著眼去看,那腰上的青龍玉佩卻是沒了蹤影……一定是剛才那個人是賊
二話不說,她追了出去,全然沒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她只知道那個玉佩對她特別重要
翎錦翎錦
“姐姐!姐姐等等我們”
“大姐”
“大小姐小心等等我們”
身后的呼喊一片,她回頭喊道:“別來就在原地等著”
掙扎一會兒,她的侍女追上去,咬牙拉近和她的距離,她可不能讓大小姐有事,不管怎樣,玉佩丟了她也有責任,她也知道那個玉佩意義非凡
“大小姐……大小姐”
她一邊追一邊喊,就在快要追上去的時候,突然前面來了兩人,她看見自家小姐沒有防備的撞了上去。
她也沒想到會突然冒出來兩人,一個不小心就撞到了一起。
“哎呀”
撞倒在地,她卻是不死心的盯著盜賊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
“姑娘,你怎么了,行色如此匆忙?”
好聽的男聲響起,猶如清水流淌,一股淡淡的檀香鉆入她的鼻尖,她抬頭,撞見一張清俊微冷,沉穩(wěn)溫潤的臉。